初学放浪形骸,宛如人的头在晕眩:人们仿佛登上了一座高塔,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夹杂着肉欲的恐惧。当可耻的和偷偷摸摸的放荡在使最高贵的人堕落的时候,在坦率而大胆的放浪行为之中,在人们称之为大庭广众之下的淫荡生活则有着某种伟大之处,即使是对最腐化堕落之辈来说亦然。一个趁着月黑夜,把自己遗得严严实实的人,偷偷摸摸地去干那见不得人的勾当,不为人知他在把白天的虚伪面具抖落掉,这人就像是一个不敢正面与敌人决斗而只是从背后偷袭的意大利人。躲在角落里,等着天黑下来,就像是在搞暗杀活动。而一个公开放浪形骸的人,人们几乎会把他当成一个斗士。这有点像是奔赴战场的味道,看上去像是一种高尚的拼搏。“大家都在这么干,但都在躲躲闪闪。你也去干,但用不着遮掩。”“自豪”在如是说,一旦披挂上这副销甲,太阳便在上面闪烁出金光。

据说,达摩克利斯看见有一把剑悬在自己头顶上方;因此,浪荡公子们似乎觉得自己头顶上方也有个不知什么东西在冲他们不停喊叫:“去吧,只管去吧,我有根线拴住哩。”人们在狂欢节上看见的那些花车就是他们生活的真实写照。一辆四面透风的破;回马车上,明亮的火炬照耀着一些石膏人头,有的在笑,有的在唱。中间有一些女子在手舞足蹈:她们实际上是一些木偶女人,几乎可以以假乱真。人们在抚摸她们,在侮辱她们,不知道她们姓甚名谁,也不知她们是什么样人。所有这一切都在松树明子的照耀之下,在一片忘记一切的陶醉之中,飘荡着,摆动着,据说,有一位神明在护卫着这一番沉醉的场面。这些木偶有时像是在互相贴近,在亲吻,马车颠簸时,有一个木偶会掉下来,但这有何妨!人们从那儿来,又往那儿去,而且马拉着车于在狂奔。

但是,如果说第一个反应是惊讶的话,那么第二个反应则是恐惧,而第三个反应则是怜悯。的确,在这方面有那么大的精力,或者不如说是在令人无法理解地浪费那么多的精力,以致具有最高贵品质和健全机体的人也抵挡不住诱惑。他们觉得这是既大胆又危险的。他们就如此这般地耗费自己。他们被放荡生活紧紧地拴住,就像马泽帕被绑在野马上一样。他们在摧残自己,把自己变成了神话中的半人半马的怪物。他们既看不见他们被树枝剐破的皮肉摘下的血迹斑斑的路径,也看不见眼睛血红的饿狼在追踪他们,更看不见荒漠,看不见群鸦。

由于我被我所说的那种环境抛进了这种生活,所以我现在得说一说我在其中所目睹的情景。

当我第一次亲眼目睹那些人称剧院化装舞会的有名的聚会的时候,我已经听说过摄政时期的放荡生活,听说过一位法国王后化装成卖花女参加舞会。我在舞会上发现一些卖花女化装成随军的售酒食的女商贩。我原指望见到一些淫荡之举,但实际上舞会上根本就没有。所谓放荡行为只不过是一些皮毛之举、打架斗殴和烂醉如泥地倒卧在碎酒瓶上的妓女。

我第一次看见大吃大喝的时候,曾听见别人谈起赫里奥加巴尔的夜宴和一位希腊哲学家,他把感官的刺激当作大自然的一种宗教。我期盼的如果不是欢乐,但也是类似忘怀的东西;可我在那儿所遇见的是世上最糟糕的东西——拼命活下去的那种厌烦以及一些英国人,他们互相在说:“我在干这事或那事,所以很开心。我花了那么多的金币,我感受到那么多的快乐。”他们就照着这种生活方式在耗费自己的生命。

我第一次见到妓女的时候,听人谈到阿斯帕西,她坐在阿尔西比亚德的腿上同苏格拉底辩论着。我原本以为是某种放松、粗扩,然而又是快活、勇敢和活泼的事情,就好像是开香演时的那种爽朗的声音,可我见到的却是一张大张着的嘴、凝视的目光和弯钩着的手。

我第一次见到名副其实的妓女的时候,我已经读过了博伽丘和邦德洛的著作了。当然,我先是读了莎翁的作品的。我幻想着那些美貌佳人、那些地狱天使、那些放荡不羁的寻欢作乐的女子,什日谈》里的骑士们在弥撒过后给她们奉上圣水。我曾千百次地描绘过那些异想天开、花样翻新的脑袋,描绘过那些疯癫的女子,她们大胆异常,秋波频送,给你一段浪漫情怀,她们在生活中随波逐流,宛如扭动着的美人鱼一般。我想起《新短篇小说昨中的仙女们,她们如果说不是沉醉于爱情之中,那也是为爱所陶醉。我发现一些情书女高手、一些幽会美娇娘,她们只会对陌生男人撒谎,只知道用虚伪来掩盖其卑劣,而之所以如此,无非是要委身于人,忘掉一切。

我第一次进赌场的时候,曾听说过挥金似土,曾听说有些人倾刻之间成了巨富。有一位亨利四世宫廷中的贵族,一副牌竞赢了十万埃居,买了一身衣服。我发现有一处衣帽寄存屋,只有一件衣衫的工人们花二十个苏租一晚衣服,门口有宪兵把守着,我也曾见到过一些饥肠输辅之人,为了一块面包而与人打赌,让人用手枪射击自己。

我第一次参加一次集会,不知是公开的还是非公开的,那是为巴黎获准出卖肉体的三万女人中的某些人举行的,我听见人们谈起了各个时代、百无禁忌的纵欲狂乱的节日,从巴比仑时代到罗马时代,从普里亚帕神庙到鹿苑,人们津津乐道地在谈论着,而我在门口所看见的只有两个字:“欢乐”。在当今的时代里,我所看见的也只有两个字:“卖淫”;可这两个字是永远也抹不去的,它不是刻在金光灿烂的铜牌上的,而是刻在所有金属中最苍白的好似被夜晚的寒光染上色了的金属——银子——上的。

我第一次看见黎民百姓……那是在一个恶劣天气下的早晨,是行圣发礼仪的星期三那一天,人们从库提尔走过来。从头一天晚上起,便下起了冰冷的案需细雨,街上一片泥泞。化装马车挤挤撞撞地行驶着。两边人行道上挤满了丑陋不堪的男男女女。这些面目狰狞的看热闹的人,两眼喝得通红,虎视眈眈地圆睁着眼睛。在一法里长的这两边人墙中,人们在嘟喀诅咒,而马车的轮子在擦着他们的胸膛,但他们却没有往后退一步。我站在敞篷马车的车座上,时不时地有一个衣衫褴楼的人走出人墙,冲着我们大声斥骂一通,然后便向我们身上抛撒面粉。不一会儿,我们身上就成了泥浆了,但我们仍旧向前走去,到了爱情岛和漂亮的罗曼维尔树林,从前,不少的恋人在这里的草地上卿卿我我,相拥相亲。我们的一个朋友坐在车座上,突然摔在了马路上,差点儿送了命。老百姓立即向他扑上去,殴打他,我们不得不跑上前去护住他。走在头前的一个骑着马的号手肩上挨了一块大石头,因为老百姓的面粉已经撒完了。我还从来没有听说过竟有这等事情。

我开始了解这个世纪,并知道我们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时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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