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对于过去,他们已不再留恋,因为信心已丧失殆尽;至于未来,他们是喜爱的,暗!就像皮格马利翁·加利泰:对他们来说,未来就像是一尊大理石雕情妇,他们等待着它的复活,企盼着血液在它的血管中流淌。

因此,留给他们的只是今朝了,只是既非黑夜也非白日的世纪的精神、黄昏的天使;他们发现它坐在一只塞满骸骨的石灰袋上,紧缩在利己主义者的大衣中,在凛冽严寒中瑟瑟发抖。看见这个半似干尸半似胎儿的幽灵之后,他们的心中陡然升起对死亡的忧愁来;他们走近这个幽灵,就像一个旅行者那样,人们在斯特拉斯堡指给他看一个沙文登的老伯爵的穿着新嫁娘服饰入殓的千金一样:这具幼小身材的尸骨让人悚然,因为她那两只发青的纤细的手上,还戴着结婚戒指,而她的头颅却已在楼子花冠之下化作了尘埃。

就像是暴风雨将至,森林中刮起一阵可怕的狂风,吹得所有树木不停地摇动,然后便是一片沉寂;拿破仑即是如此,他在世上走了一遭,震撼了一切;国王们感到自己的王冠摇摇欲坠,便用手摸摸脑袋,只摸到吓得倒竖起来的头发。教皇跑了三百法里,以上帝的名义去为他祝福,并要替他加冕;但拿破仑从他手中夺过王冠,自己戴到了头上。就这样,在古老的欧洲的这座阴森的森林中,一切都在发抖,随后,又复归于寂静。

据说,当你碰到一条发狂的狗时,如果你有胆量照走不误,别回头张望,不慌不忙,那狗便只是汪汪地跟着你走上一段而已;而要是你露出害怕的样子,要是你加快了步伐,它便会向你扑上来,咬你;一旦被它咬了一口,你就没法逃过它了。

可是,在欧洲的历史上,常常出现一个君王因被吓住了而被其人民吞噬的情况;不过,如果说有一个君王这么样了的话,其他的君王并没有同时都这么样了,这就是说,一个国王消失了,但王权并没有消失。在拿破仑面前,王权露出了害怕的样子,以致丧失了一切,不仅是王权,连宗教、贵族以及一切神权、人权均皆如此。

拿破仑死了,神的和人的权力实际上重新恢复了,但人们对它们的信仰却不复存在了。人们想知道什么是可能的,这可是个极大的危险,因为人的思想总是向前发展的。人们还在寻思:“这事是可能存在的”,或者暗想:“这事曾经有过”;这便是那疯狗咬的第一口。

专制的拿破仑政体是专制体制的回光返照;他毁掉国王但自己又模仿国王,正如伏尔泰那样,摧毁圣书,而自己又写圣书。在他完蛋之后,人们听见一声巨响:那是圣赫勒拿岛上的石头刚刚落在了旧世界上发出的声响。天空中立即出现了一颗冰冷的理性的星星,它的星光犹如冷峻的黑夜女神的冷光一样,把没有热量的光亮倾泻下来,像一块苍白的裹尸布似的把世界包裹起来。

此前,人们曾清楚地看到一些人在仇恨贵族,痛斥神甫,密谋反对国王;人们大声疾呼,反对流弊和偏见;但是,看到人民对此报之一笑却是件极大的新鲜事。如果一个贵族,或者一个神甫或君王走过去,那些曾经参加过战争的农民便摇晃起脑袋说:“啊!这家伙,我们曾在某时某地见过他来着;他当时可是另一副嘴脸。”当有人提及御座和祭坛的时候,他们就回答说:“那不过是四块木板,我们把它们针起来又拆掉了。”当有人对他们说:“百姓们,是你们从使你们迷失方向的错误中回头的;是你们把国王和神甫请回来的。”他们则回答道:“不是我们请的,是那帮饶舌者干的。”当有人对他们说:“百姓们,忘记过去,开始耕作和服从吧。”他们便从座位上站起来,说话的人只听见一阵沉闷的声响。那是一把生了锈缺了口的马刀在茅屋的一个角落里被挪动时的响动。于是,说话的人便赶忙补充说道:“你起码应该休息休息;假如别人不烦你,你也不必去烦别人么。”可惜呀!他们竟对此感到满足。

但是,年轻人对此并不满足。可以肯定,一个人的心中存在着两种神秘的力量,它们在进行殊死的战斗:一种是具有远见的、冷静的力量,它结合实际,研究实际,分析实际,对过去进行判断;而另一种力量则渴望未来,向未知世界扑去。当激情在激越着一个人的时候,理性则哭泣着跟随着这个人,并提醒着他危险的存在;可是,一旦人听了理性的声音而止步不前的时候,一旦人在暗自说道:“没错儿,我是个疯子;我这是去哪儿呀?”激情便会冲他喊道:“我呢,难道我要死了?”

因此,一种无以名状的苦恼情绪便开始在所有年轻人的心中折腾起来了。年轻人被世界上的君王们强制休息,被迫受教于各式各样的学究,被弄得无所事事,厌倦无聊,因此他们眼看着泛着泡沫的浪涛从他们面前退去,而他们原是准备伸出双臂,搏击这浪涛的。所有这些浑身抹了油准备格斗的角斗士,心底里感觉到一种难以忍受的痛苦。其中,最富有者变成了浪荡公子;家境平平者便找了一份职业,无可奈何地去当教士或军人;最穷困的人则冷漠地随着大流,说些大话,混迹于盲目行动的可怕的人海之中。由于人类因软弱而寻求团结,加之,人类又生性喜好群居,因此,政治便对此加以利用。人们跑到立法院的石阶上去与卫兵们厮打;人们争相奔向剧场,去看塔尔马戴着假发扮演消撒;人们在一个自由党议员的葬礼上竟至拳脚相加。但是,这敌对两党的党员,在回家的时候,没有一个不痛感到生活的空虚和手头的拮据的。

在表面的生活是如此地平庸惨淡,如此地庸俗无聊的同时,社会内部的生活是一副阴暗和沉寂的情景;习俗中占着优势的是最大的虚伪;由于英国式的思想与虔诚结合在一起,连快乐也随之消失了。也许是上苍已经在准备新的道路,也许是预报新社会来临的天使已经在女人们的心中播种她们有朝一日将要素讨的人类独立的种子。但是,可以肯定的是,突然之间,闻所未闻的事情出现了,在巴黎所有的沙龙中,男人们从一边走过,而女人们则从另一边走过;于是乎,女人们穿着白衣裙,宛如新嫁娘一般,男人们一身黑服,犹如孤儿一样,互相间开始怒目而视。

但愿大家别误会了:我们这个时代的男人所穿的黑服,是一种可怕的象征;要穿上这套黑服,则必须让盔甲一片片脱落,让绣花锦服的花朵一个一个地烂掉。这是人类的理性在把所有的幻想全部摧毁;但理性这是在为自己戴孝,以便让人来安慰它。

学生们和艺术家们的习俗——那些如此自由、如此美好、如此充满青春活力的习俗——已经受到了这全局变化的影响了。男人们在与女人分开时,窃窃私语的一个字眼儿,就是那伤人致死的“蔑视”。他们狂嫖豪饮。学生们和艺术家们也置身其间:爱情被当作光荣和宗教看待的事只是一个古老的幻想,于是,人们便去寻花问柳;那些轻怫的年轻女缝纫工,原来是个极富幻想、极其浪漫。怀着极其温柔多情的爱的阶层,现在被丢弃在店铺柜台后面,受到冷落。她们很穷,大家便不再爱她们了;她们想要买衣裙帽子,便去卖身。嗅,悲惨呀!那个原该爱她而她也本会爱恋的人;那个以前带她去韦里埃尔树林和罗曼维尔树林去玩,带她去草地上跳舞,在树荫下晚餐的人;那个在冬天漫漫长夜里,来到她的店铺后面,与她在灯下闲谈的人;那个同她分享她用汗水挣来的面包,分享她那崇高而可怜的爱情的人;就是这同一个人,在遗弃了她之后,在某个花天酒地、寻欢作乐的晚上,在一家妓院的后院,又与她相遇,可她是那么地面无血色,食不果腹,因卖淫而心悲神哀,永远沉沦了!

但将近这一时期,有两个诗人,两个除拿破仑之外,本世纪最伟大的天才,倾毕生精力开始搜集散布在世界各地的所有忧伤和痛苦的素材。一个是哥德,他是一种新文学之父,他在《少年维特之烦恼》中描述了那种致人于自杀的激情之后,又在《浮士德》中刻画了人类从未表现过的反映痛苦和不幸的最最阴暗的人类形象。于是,他的作品开始从德国传到了法国。富有、幸福和宁静的歌德,在他那满是绘画和雕塑的书斋中,带着慈祥的微笑,看着他的魔鬼著作到了我们的手中。另一个是拜伦,他以一声使希腊为之战栗的痛苦呐喊回答了歌德,并使曼弗雷德在悬崖边缘停住了脚步,仿佛是于崖边就是虚幻所包含的那个丑恶的谜语的谜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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