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四月的一个雨人,阿尔比松上空阴云低垂,低洼处积着雨水。苏黎世同美国的城市没什么不同。自从两天前抵达这里以来,他一直感到怅然若失,这时他明白,那是他看惯法国胡同的缘故。那些胡同给人一种空旷的感觉。在苏黎世,除了这座城市本身尚有许多美妙之处——人们沿着屋顶望上去,可以见到放牧着系着丁当作响的铃挡的奶牛的牧场,这一片片的牧场则装点着更高处的山巅——生活也正是朝着美不胜收的大国的一种向上的攀登这块阿尔卑斯山地——孩子的玩具、高山缆车、旋转木马和精密钟表的家乡,似乎不是这儿的一种存在,这有如在法兰西,你想象不到这是葡萄树藤枝蔓延盖过人的脚面的国度。
在萨尔茨堡,迪克有过一种感觉,这儿是买来或借来的一个世纪的音乐荟萃地。还有一次在苏黎世大学的实验室里,他细心地拨动着一个大脑颈,这时他觉得自已像个做玩具的工人,而不像一个狂妄小子了。两年前,这小子在霍普金斯大学古老的红色建筑里横冲直撞。毫不顾忌大厅内巨大的基督像对人世的讽喻。
然而,他决定在苏黎世再居住两年。因为他并个看轻玩具制造的价值,也并不看轻极度的精密和极度的耐心的价值。
这一天,他出门去看望位于苏黎世湖区多姆勒诊所的弗朗茨·格雷戈罗维斯。弗朗茨是这家诊所的住院实习病理学家,他是瑞士沃州人,比迪克年长几岁。他在车站等候迪克。他的长相颇像卡廖斯特罗①,皮肤黝黑,体格健壮,与一双纯洁的眼睛形成反差,他是第三代格雷戈罗维斯——他的祖父曾是克雷佩林②的导师,那时,精神病学刚从蒙昧无知的状态中萌生。他有些自傲,脾气急躁,但很随和——他认为自己是个催眠师。如果这个家族的人赋再充分施展一些,弗朗茨无疑会成为一个出色的临床医师。
①卡廖斯特(1743—1795),意大利江湖骗子、魔术师和冒险家。
②克雷佩林(1856—1926),德国精神病学家。
在去诊所的路上,他说:“给我说说你在战争中的经历。你跟其他人一样变化大吗?你也有一张蠢笨的美国人的娃娃脸,不过,我知道你并不蠢笨,迪克。”
“我可没有经历过什么战争——你肯定从我的信中已经知道了,弗朗茨。”
“那没关系——我们收治了一些患炮弹休克症的人,其实他们仅仅在远处听到了空袭时炮弹的爆炸声。还有一些人仅仅从报纸上读到有关空袭的报道。”
“听起来简直是无稽之谈。”
“也许是吧,迪克,但是,我们诊所是专门收冶有钱人的——我们不用‘无稽之谈’这个字眼。坦率地说吧,你是来看我呢,还是来看那位姑娘的?”
他们互相膘了一眼。弗朗茨暖昧地笑笑,“自然,前面几封信我都看了,”他用一种职业的男低音说道,“可是情况开始改变,出于小心,给他的信我就不再打开了,真的,这是你的事了。”
“那她病好了吗?”迪克问道。
“完全好了,我负责她的治疗,其实,英国和美国病人的治疗都是我负责的。他们叫我格雷戈里医生。”
“让我来解释一下同那个姑娘的关系,’”迪克说,“事实上,我只见过她一面。那是我动行身法国之前来跟你话别的时候。我第一次穿上军装,觉得很不自在——走到哪儿都有列兵向你敬礼,还有诸如此类的事。”
“今天你为什么不穿军装?”
“嘿,我退役已经有三个星期了。我就是这样邂逅那位姑娘的。我离开你之后,就朝你们在湖边的那座房子走去,以便取我的自行车。”
“去‘雪松楼’吗?”
“——那是个美妙的夜晚,你知道——明月高挂在那座山的上方——”
“那是克兰扎格山。”
“——我遇到了、位护士和位年轻的姑娘、我没有想到这位姑娘是个病人。我向护士打听班车的时间,我们一起走着。这姑娘是我见过的最可爱的女孩子了。”
“她现在也还是可爱的。”
“她从来没有见过美国军服,我们就聊起来。当时,我对这事也没有多想。”他认出了一片熟悉的风景,就住了门,随后又往下说:“——不过,弗朗茨,我还无法像你这样波澜不兴。我只要见了一只漂亮的贝壳,就禁不住要为贝壳里的生命感到痛惜。事情的来龙去脉全在这儿了——直到那些书信开始寄来。”
“对她来说,遇到这种事是最好不过的了,”弗朗茨声说说,“这是种难得的移消现象。这就是为什么我百忙之中要来车站按你的原因。我想让你去我的办公室,在见她之前我们先好好谈一谈。实际上,我己打发她去苏黎世办事去了。”他的声音因兴奋面有些紧张。“实际上,我没有让护上陪着去,而是让一个病况略差的患者和她一起去。我对这一病例的治疗效果很满意,这是我经手的,当然也有你的意外的帮助。”
汽车沿着苏黎世湖岸行驶,进入一处间杂着牧场和丘陵,耸立着独特的瑞士农舍的富饶地区。太阳钻出云层,置于一片如大海般蔚蓝的天空。转眼,他们来到瑞士的一座山谷的最美的地段——鸟雀鸣啭,听来十分悦耳。树木花草散发出阵阵芬芳,让人感受受到旺盛和欢快的生命活力。
多姆勒教授的诊所有三幢老式楼房,另有两座新建筑,位于一座狭长的山丘和苏黎世湖之间。它十年前创办的时候,是第一家治疗精神方面疾病的现代诊所,若不细青,外行人认不出这是出上心灵破碎者、心智不全者和精神变态者的避难所,虽然有两幢楼被爬满藤蔓,并不太高的墙围着。有一些男子在太阳下耙草。他们的汽车驶进诊所时,看见路上陪伴着病人的一位护士扬了扬手,就像是举起了一面白旗帜。
弗朗茨将迪克引进他的办公室后,有事出去了半个小时。迪克一个人在房间里随便走走,力图从凌乱的书桌,从他的书籍,从那些有关他父亲和祖父的书及他们写的书,以及从他在墙上挂着他父亲的大幅暗紫红色相片这一瑞士人的虔敬行为,来判断他的为人。房间里有烟味,他推开一扇落地长窗,一道太阳光柱射进屋内。他的思绪蓦然转到那个患者,即那位姑娘身上。
在八个月的时间内,他大约收到了她写的五十余封信,第一封信对她的冒昧表示歉意,信上解释说,她曾听说美国国内的姑娘们给她们不认识的士兵写信。她从格雷戈里医生那儿打听到他的姓名和地址、她说要是她有时写信向他问好,希望他别介意,等等。
至今他已很熟悉信中那种情调,这种调子显然受到《盲蛛集》和《莫莉幻想集》的影响。其时,这两部文笔流畅、情绪感伤的书信集在美国十分流行,然而,也仅仅在调子上有些相似罢了。
那些信可以分为两类,第一类信大约写于停战协议签订①的那个时期,有一种病态的症状。第二类包括从那时起直到现在写的信,这些信完全正常,表现出一种不断丰富成熟的个性。迪克在奥布河畔巴尔那郁闷的最后几个月里急切地盼着的正是这部分书信——而即使从最初几封信,他掌握的情况就超过了弗朗茨对事情经过的揣度。
我的上尉:
①第一次世界大战停战协议签订于1918年11月11日,这一日也被称为第一次世界大战停战日。
当我见到你穿一身军装时,觉得你很帅。后来我想我可不在乎什么法国人和德国人。你也说我可爱,但我以前就听人这么说,我总不把这当回事。如果你再来这儿,还抱着那种低下和可耻的态度,甚至没有一点人们教导我的同男人往的规矩,那么,老天保佑你吧。不过,你看上去要比别人文静,温和得像一只大猫。
我就喜欢女子气的男孩。你有女子气吗?好像有一点儿。
这些你别生气,这是我给你写的第三封信了,要么马上去寄走,要么永远下寄。我也想了许多有关月光的事,我能找到许多证人,只要我离开这儿。
他们说你是个医生,但只要你是一只猫,这就不同了。我的头痛得厉害,所以免了这一次的散步吧,一个像猫一样的人能够理解的,我想。我能说三种语言,加上英语就是四种了,我肯定,我可以称职地做翻译工作。只要你在法国做好安排,我肯定我能控制一切就好像在星期三每个人都似乎被皮带束缚住了一样。现在是星期六,你在遥远的地方,也许被打死了。
有朝一日回到我这儿来,因为我会永远在这儿的这座绿色小山上。除非他们允许我给我父亲写信,我十分爱他。
请原谅。今天我身体不好。等我身体好些再给你写信。
你的尼科尔·沃伦,请多原谅。
戴弗上尉:
我知道内省对像我这样精神高度紧张的人来说是没有好处的,但我要你知道我的处境。去年或不知哪个年头,我是在芝加哥变成这样的,我不能跟佣人说话,也不能上街,我一直在等着有人来告诉我。总得有个人有责任来理解我。盲人必须被领着走。只不过没有人来告诉我一切——他们就会对我吞吞吐吐,我已经稀里糊涂连二加二也算不上来了。有一个人很不错——他是个法国军官,他能理解。他给我一枝花,说这花“小巧有余,玲珑不足”。
我们成了朋友。随后他把花拿走了,我的病更重了,没有人来跟我解释,他们会唱一支有关圣女贞德①的歌。他们常常朝着我唱,但那只会使人难受——这支歌只是引我哭,因为那时我的头没有什么问题。他们还不停地谈论体育活动,但那时我已经下去注意了,所以就是那天我去密歇根林问大道上走啊走了好几英里、最后他们坐一辆汽车跟着我,但我不愿意上车,最后他们把我拉上去,车里有些护士,那、后我开始意识到这一切了,因为我能感觉到在引人身上发生的事,所以,你现在明白我的处境了。我住在这儿能有什么好处?医生们老是谈沦那些我到这儿来要摆脱的东西,所以令天我写信给我父亲,要他来带我走。
①贞德(1412—1413),法国民族英雄,百年战争时率军解除英军对奥尔良城之围,后被俘,遭火刑处死。
我很高兴万有这么大的兴趣对人进行检查,把他们送回去。这必定很有趣。
下面又是一封信的内容:
以也许可以放弃下次考试、给我写封信。他们刚给我送来几张唱片免得我忘掉了功课,我把唱片都弄坏了,于是护士就不跟我说话了。那些唱片是英文的,所以护士们听下懂。芝加哥的一个医生说我是虚张声势,但他真正的意思是我只是个小毛孩,以前可从未见过。但那时我昏昏沉沉,所以我也不去管他说什么,每当我昏昏沉沉的时候,我通常不去管他们说些什么,即使我成了一百万个姑娘,也不去管。
你那天晚上告诉我,你要教我游戏,唉,我想。
爱是一切就是或应是。不管怎样,我高兴你对考试有兴趣,这样你就有事可做了。
你真挚的尼科尔·沃伦。
另有一些信,其中绝望的停顿意味着更灰暗的节奏。亲爱的戴弗上尉:
我给你写信,因为没有其他人我能求助了,在我看来,如果这种可笑的局面对一个像我这样病人尚是显而易见的,那对你也是显而易见的、精神上的毛病谁都有,而且,我彻底崩溃了,无脸见人了,如果这就是他们想要的。我的家庭可耻地把我撇在一边,我也不去乞求他们的帮助或怜悯。我已受够了,这只会毁掉我的健康,浪费我的时间,装作我的脑子的毛病是可以治好的。
我在这儿如同置身于一家疯人院里,这完全是没有人想来把真相告诉我。如果我知道了那时所发生的事,就像我现在知道的,我是能够挺住的,我想我是坚强的。他们本应该告诉我一切的,可是却偏不想让我明白。此刻,我知道我为明白这些事付出了多么大的代价,而他们只是坐在在那儿,带着他们的狗很是悠闲,说我应该相信我过去相信的。尤其一个人要相信,但我现在明白了。
我一直很孤单,朋友和亲人远在大洋彼岸,我茫然地到处转悠。如果你能给我找一个翻译的差事(我懂法语和德语,就跟母语一样,意大利语也很棒,还会一点西班牙语),或者在红十字会医疗队或训练队里谋个护士的职位(虽然我还得接受培训),你就是一个大恩人了。
还有:
虽然你下愿接受我对事情的解释,你至少能对我说明一下你的想法,同为你有一张像猫一样的和善的面孔。而不是那种在这儿随处可见的滑稽的模样。格雷戈里大夫给我一张你的照片,不如你身穿军装那样英俊,但看上去更年轻些。
我的上尉:
能够收到你的明信片真是太好了。我代非常高兴你对取消那些护士资格很有兴趣——哦,我确实读懂了你的来信。只是我一见到你的时候我就想你是与众不同的亲爱的上尉:
我今天想一件事,明天想另一件事这是我的真实情况,除了是一种疯狂的反抗和缺少分寸之外。我乐于接受你推荐的任何一个精神病学家。这儿,他们躺在浴室里唱《在你自家的后院玩吧》,仿佛我有后院可以玩似的或者有希望前后打量能够找到似的一他们又在糖果后试了一次,我几乎用秤砣砸了那个人,但他们阻止了我。
我下想再给你写信了。我大脆弱了。
然后有一个月没有音讯。接着情况又有了突然的变化。
——我慢慢地又有精神了……
——今天的鲜花和云彩……
——战争结束了,我几乎不知道发生了战争……
——你多么善良!你肯定非常聪明,虽然你的脸像一只白猫,不过在格雷戈里医生给我的照片上你看上去并下像猫……
——今天我去了苏黎世,又见到了一座城市,感觉有多么奇怪。
——今天我们去了伯尔尼,那儿的钟表是多么地精致,——今天我们去爬了好一阵山去找阿福花和火绒草……
这以后信就少了,但他有信必回。有一封信是这样写的:
我希望有人爱我,就像我在病前许多年有些男孩子所表示的。然。而,等再过几年我才能考虑这一类事。
但只要迪克的回信因故耽搁了,她就会惊恐不安——颇像一个情人那样牵肠挂肚:“也许我使你厌烦了”,或者“可能我太冒昧了”,或者“我夜里一直在想你也许病了。”
迪克倒确实得了流感。他病好以后,除了正常的通信外,其他一切都因为病后的慵懒而不了了之。不久对她的记忆就被一个在奥布河畔巴尔司令部工作的,来自威斯康辛①的女话务员的活生生的存在给覆盖了。她涂着红嘴唇,活像一位招贴女郎。她的名声不佳,在军人食堂被称作“交换台”。
①美国一州名。
弗朗茨回到办公室,神情颇为自负、迪克想,他可能会成为出色的临床医生,因为他在约束护士和病人时那种抑扬顿挫的声音并非出自他的神经系统,而是出自一种巨大和无害的虚荣、他的真情实感更是有条不紊,秘而不直。
“现在来谈谈那位姑娘,迪克,”他说,“当然,我想要了解你,也对你说说我自己,但先谈谈那位姑娘。因为我早就等着要把这些告诉你了。”
他从文件柜里找出一叠纸,但翻了翻之后,觉得反而妨碍他的叙述,便把纸放到办公桌上,转而对迪克讲起这事的来龙去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