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成“恋爱”的条件是什么?或者说,男人和女人依据什么来选择自己的爱恋对象?当现实生活中寻不到合乎自己理想的对象时,他们又是如何以幻想来满足自己的要求的,这一向是一个由诗人和想象力丰富的作家们表现和回答的问题。在这方面,文学家们的条件确实优越,他们来做这件事情是再恰当不过了:他们有着敏锐的知觉,能对他人的潜在情感生活作出清晰的透视,并且更有勇气来揭示自己的无意识心灵。然而从探求真理的角度来看,他们作品的价值又常常因下面的原因而大受削弱。这就是:文学家们往往要受到某些条件的阻止,他们不仅要影响读者的心绪,还要激起人们理智上的和审美的快感。鉴于此,他们在发言时便不能直言不讳,例如、他们不得不把真实发生的事情的某些部分除去,为的是防止无关紧要的东西干扰,随后再用别的材料去弥补这些空隙、对整体的统一下一番修饰功夫。对文学家的这种特权,我们可以称之为“诗的破格”(Poeticlicence)。

文学家虽然描述生命,而对种种心理的起源、发生与发展等,却不大注意。所以,为了最终解决问题,我们还必须借助科学,对这些诗人们反复玩味和几千年来不断给人带来快乐的材料,作一番深入研究。当然,科学在解决这些问题时,有时免不了笨手笨脚,其结果可能不那么令人快乐,但这种不愉快的反应,却正从反面证明,我们对两性之爱或其他事情的研究,是完全合乎科学的(而不是艺术的)。

科学研究越深入,我们就越加认识到,人心在容忍对“快乐原则”的违背方面达到了多么高的地步。精神分析家在治疗病人时,常常能深入心理症患者的情欲世界,获得极深印象。有时候他们还注意到(或听说过),甚至某些身体健康、智能高超的人,也有着同病人一样的表现。倘若他运气好,观察和搜集到足够的材料,心中便可能得到一些明确的印象,促使他把人们的恋爱方式归纳为种种不同的情形。有关男人对于性爱对象的选择,也有好多类型,我首先讨论的是其中的一种类型,因为这种人的“爱情事件”十分独特、常使旁观者(或自己)感到迷惑不解。但是当我们使用精神分析法去解释时,却可以得到较明确的解答。一、在这类人的爱情选择条件中,有一条最为显然,而且不可缺少(每一次当你在某人身上发觉这一特征时,就可以把他归于这一类型。如果继续寻找,就可以发现这类人应具有其他一些特征)。对这一条件,我们可以这样表述:“他们任何情况下,都不可缺少被伤害的第三者”。换句话说,这种人绝对不会去爱那些无所属的女子,如少女或寡妇等。他们所爱的女人,一直是那些被别的男人爱过或占有着的,不论这些男人是丈夫、未婚夫还是情夫。在某些极端的病例中,那些无所属的女子永远激不起他们的爱欲,有时甚至会受到他们的歧视,直到这些女子与别的男人发生了上述关系后,才突然变得可爱起来。二、第二种条件可能并不多见,然而也很引人注目。而且我们所说的这一类型,也恰是第一种条件与这第二种条件以不同程度混合而成(也有时仅由第一种条件构成)。

这第二种条件便是:凡纯洁善良的女子,对他们均没有魅力,情爱的诱惑力永远来自那些贞操可疑,性生活不太节制的女子。这种特征本身也差别悬殊,从爱上一个妖艳而稍有艳闻的有夫之妇,到情夫众多,有如妓女的“大众情人”,样样不等。他们要的就是这种味道,说的俗一点,这种条件可称为“非野鸡不爱”(或“青楼之恋”)。

这类人的爱情似乎总离不开这两个条件,前一种条件满足他的敌对情绪,使他能够为了自己所爱的人而去与别的男子争夺;第二种条件则因女人的放荡而带来一种嫉妒情绪。对这种男人来说,只有当他们嫉妒的时候,其热情才升腾到沸点,同时,对象的价值也就急速上升,甚至高的无法比拟。他们总是两眼盯着女方的行为,哪怕是小小的一点证据,也要借题发挥,欲火也就随之飞腾。奇怪的是,他嫉妒的对象从来就不是这个女人的合法占有者(丈夫等),而总是她结识的新朋友,甚至任何引起怀疑的陌生人。在很多时候,他并不想单独占有她,而以三角关系的保持为满足。我自己就遇上这样一个病人,他常为其情妇的放荡偷情而郁闷不乐,后来听说女方要结婚,他不但不反对,还极力支持。在以后许多年里,他对那个丈夫竟然一点也不嫉妒。在另一个典型的例子里,男方对自己初恋对象的丈夫十分嫉恨,一直坚持要女方与其丈夫离婚,但后来便逐渐改变了,他对其情妇的丈夫的态度,也像其他同类男子一样,渐渐习以为常和不以为意了。对以上所描述的,是关于一个女人应该具备何种的条件,才能成为这些男人的热恋对象。以下要谈论的,则是他们如何对待自己的恋人,综合起来,也有以下二种情况。一、正常人一般看不起放荡不规的妇女,他们敬重贞洁的女人。可是奇怪的是,这种人的态度却恰恰相反,对他们来说,女人越是轻浮淫荡,就越能使他们爱得发狂。同这种女人相爱,常常使他们魂销骨酥,不能自拔。他们认为,只有这样的女人,才是唯一值得爱的,但一旦爱上之后,又要求她们对自己忠诚。这种爱情免不了经受一段艰难的磨折。我们知道,本来,无论哪一种热恋行为,多少都具备一种强迫的性质(Compulsion)。

但这类男人的强迫欲望却又更进了一步,当他们爱上自己无法不爱的女人时,这种强迫冲动,就更是无法阻挡。他们的恋情的确诚挚热烈,十分专一,但若以为他们一生只有这样一次热恋,那就错了。事实上,这类独钟的爱缘在他们一生中不断出现,每一次差不多都是上一次的翻版。随着这个人生活条件的改变,如迁居或改行,他们的情妇也会换人,到最后,他们的这种经验会愈积愈多。二、在这类人的性格中,最使人惊奇的是那种渴望成为其爱恋对象的拯救者的欲望。他们坚信对方永远需要他,认为如果没有自己的支持,她们一定会出错,落到凄惨可悲的境地。因此,他觉得自己必须成为她的保护人,而要保护,就得管住她,不让她出去。如果女人确是浪荡惯了,不值得信赖,或者她的生活的确无所依赖、艰难备至,这种保护冲动还情有可原。但问题是,即便在没有上述状况时,他的这种保护冲动仍然非常强烈。我曾经碰到过这样一个人,平时,他在女人面前总是花言蜜语,温存备至,使尽一切巧计加以诱惑,一旦得到一个女子,就要想尽一切办法,征服她对自己“忠诚专一”。

现在还是让我们暂时回忆一下这种人的上述各种特征吧:他们所爱的女人必须属于别的男子;她们必须是轻浮的,他也需要这种轻浮;他的强烈的嫉妒心,每次都渗入骨髓;虽然信誓旦旦,却又不能保持一生;他对爱恋对象总是具有一种特有的“保护”冲动等等。要想从这种种表现中寻找到一个单一的根基,看来并不简单,但这并不是完全不可能。当我们运用精神分析法对这些人的性生活进行审视时,便可以得到较为令人满意的结果。我们发现,这些男人选择对象的条件和爱恋的特别方式,其渊源与正常人的爱情大致是相同的,这就是他们幼儿时代对自己母亲的那种眷恋之情的固置。这种固置可能表现为许多形式,而这只不过是其中之一而已。对于正常人来说,他们选择的对象固然还保留着“母体原型”的痕迹(如年轻人对成熟妇女的爱恋),但他们的原欲脱离开母亲的意象还是非常容易的。这类人就不同了,他们的原欲在母亲身上倾注得过久,因此即使越过了青春期,其母亲的特征仍旧很大地影响着他们对爱人的选择——她们之间的相似使我们不难看出这一对象乃是他母亲的替身。对此我们可以用一个有趣的比喻加以说明:婴孩如果生产顺利,他们的头一般都是圆的;如果不幸诞生时遇到困难,延误时间过长,他们头部的形状,看上去简直就像是从母亲的骨盆中塑出来的。这类人的爱情条件和爱恋方式的确源自恋母的情感,但只这样说还不够,我们还必须提出一些合情的证据来。最容易论证的是第一个条件,即“所爱的女人必须属于别的男人”,或“不能缺少被伤害的第三者”。从这点我们立刻可以想到,在一个于家庭环境中长大的男孩子看来,母亲属于父亲所有,这是使母亲成为母亲的最正常性质。至于这类人在恋爱中表现的那种专一性,即感到他爱的人是他心上独一无二的人,不能被别人所取代,这同幼小男孩的观念也有类同之处。在他看来,一个人只能有一个母亲,同母亲亲近是他求之不得的,也是不能由别人所替代的。如果这类人选择的爱恋对象的确是母亲的替身,那么对另一个矛盾又该作何解释呢?这个矛盾便是:他虽然每次总是疯狂地爱着一个女子,似乎至死不渝,终身不二,但一生中却总免不了一次次地转换恋人。从其他方面的精神分析中,我们曾发现过这样一个固定的规律:人的潜意识中对某种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东西的热恋,会表现为一种永无止境的追寻活动。这是因为,替身终归是替身,它永远不能像真身那样满足他的渴求。小孩子在到达一定的年龄之后,会变得极喜发问,对这种现象同样应作出这样的解释:他们本想只问那个他们最关切的问题,但这类话却不管怎样也说不出口。同样,对那些整天唠叨不休的精神病人,也可以作出相同的解释:他们心中承载着某种秘密的重压,极需一吐为快,但无论如何也不肯说出来。至于这种爱情的第二个条件,即选择的对象必须具有淫荡的性格。似乎与母亲的意象完全不合或简直就是冲突的,因此不可能有因果关系。在成年男子的内心深处,母亲总是被神化了的,有着贞洁的美德。假如同别人的交谈中自己母亲的这种品质受到些许怀疑,他就感到极大的耻辱。如果自己也猜忌起来,则感到十分痛苦。母亲与“妓女”间的这种极其鲜明的对照,激发我们去对这两种情结(恋母情结与恋淫荡女人的情结)的发展史作深入探讨。我们只能从潜意识中去探寻这二者之间的关联。很久以来我们就已经发现,两种在意识(注意:与潜意识不同)中相互排斥的东西,可能在潜意识中正属于一体。所以我们想到了孩子生活史中的一段,这就是几乎在其青春期到来之前的那一段。这时,他似乎知道了一些成人性生活的真实情况。这种对性生活秘密的理解,一般是借助某些流传于口头的粗俗语言达到的,在这些语言中使用的形容词当然都是恶意的或敌视的(把性生活贬为极低)。

这种对成人性生活的了解,与长辈们在孩子心目中的威望是极不相称的。那些第一次了解这些事体的小孩,会马上想起自己的父母。多数情况下,他们会这样斥责说:“你爸爸妈妈才是那样子的,我的父母决不会干这种事。”随着这种“性的启蒙”,他们又进而得悉,世界上有很多女人是凭借与人性交来维持生活的,这些人多半都为人鄙视。小男孩大概不能理解人们为什么会瞧不起她们。一旦他了解到,通过这种女人他自己也可以拥有成人们才有的特权,即进入的性生活领域时,便开始对这些女人怀有一种渴望而又恐惧的感情。后来,他便不再相信,这种人人几乎都有的“丑恶”性行为在他父母身上就没有,于是只能以嘲弄的态度对自己说,既然父母做的事与她们没有什么本质的不同,母亲与妓女之间便没有太大差别了。又加上他此时得到的见闻重新挑动了孩提时代的印象,那时的欲望和情感于是得以复苏。最后,他会在这些新知识的挑动下,再次欲求得到母亲和仇视碍事的父亲,这就是说,他再次陷入伊底帕斯情结里了。使他耿耿于怀的是,母亲只允许父亲有与她性交的特权,而他就不允许。在他看来,这确是一种不忠的行为。假如这样一种激情不能很快消除,那就只能通过某种方式将它发泄出来。这种方式只能是种种荒唐的幻想——在这种幻想中,母亲的形象总是以奇特的变形形象显现出来,幻想造成的性刺激迅速增强,最后只能以“自淫行为”为结束。由于恋母和仇父这两种倾向总是同时出现,他就很容易幻想着母亲的不贞。那些在幻想中与母亲有私情的情夫,又总是有着与男孩自己相似的性格,或者说,就是他在理想中所希望的自己成长为能同父亲匹敌的样子。我在很多地方提到的“家庭浪漫史”,就是指这一时期的男孩通过种种奇特的幻想所交织成的一厢情愿的结局。我们一旦理解了儿童这一时期的心理发展状况,对女人的放荡性格为什么成为男人爱恋的条件,就很明白了。这种现象应追溯到恋母情结,追查到这一根源,它的奇特性和自我矛盾性便消除了。很显然,我们所讨论的这一类型的男人,其早年情欲在个体史上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我们不难发现,他日后所做的事情,正是他青春期之前童年幻想的凝聚。此外还应看到,青春期中过分的手淫也或多或少促成了这件事情。在清晰的意识看来,“拯救”爱人的冲动与支配着这个人现实生活中的爱情的幻想之间,并没有必然的和明确的关系。即使有关系,也是一种松散的关系。这就是说,既然他所爱的人天性放荡、情爱不专一,便很容易使自己陷入窘迫之地,所以他有责任尽自己的能力去保护她。这种帮助就是使她注意自己的贞操,不要继续做坏事。但通过对遮蔽性记忆、幻想及夜梦的考察,我们便发现到,这种解释只是对潜意识动机的一种恰到好处的“合理化处理,(在羞于承认自己某种行为或思想的潜在动机时,便在无意中用其他一些貌似合理的理由来搪塞)。就像一个极成功的”梦的继发性加工过程“常常可以瞒过我们一样。这种”拯救“的观念,自然也有其原因和独特的重要性。实际上,它同样来自”恋母情结“或者更确切地说,来自“双亲情结”。当一个儿童听说自己的生命来自双亲,或者听说是母亲生下了他,他的感恩戴德之情中便会夹带着一种长大后独立自主的想往,并期望自己有朝一日能以某种珍贵的礼物回报父母的恩惠。我们不妨这样设想,一个小男孩为维护自己的尊严,也许会说出这种话:“我并不想从父亲那儿得到什么,他现在给我的东西,将来我一定还给他。”由此他可以编造出种种幻想,如从某些危难中救了父亲一命,大恩回报之后,他便坦然地离开了他,与他断绝了父子关系。一般来说,这样的幻想需经过伪装以后才能进入意识,所以“拯救”的对象往往不是父亲,而变成皇帝、国王或某个大人物,这些幻想往往成为名诗的材料。在“拯救”仅针对父亲时,其幻想中包容的意思主要是保持自尊;如果这种拯救是指向母亲,它包含的就主要是一种感恩的激情。母亲给了他生命,这是不可能用任何别的礼物来报答的,但是只要在潜意识中稍稍变一变“拯救,母亲的含义(这在潜意识中是很容易的,即使在意识中,许多观念不是也有许多歧义吗?),感恩的欲望就可满足了。改变的方式仅有一个,那就是给她一个孩子,或者使她再生一个孩子。当然,这个孩子必须像自己。这样一种变化后的含义与原来的含义(“救了母亲的命”)相差并不太远。这种改变看上去还是合理的,因为二者有许多相似之处。母亲给了自己以生命,他报答时又归还给她一个生命。而且是一个与自己相似的小孩。做儿子的力求让母亲生一个像他一样的孩子,以表示感恩图报,这就是这种“拯救”的本质。在这样的拯救幻想里,他无意中已拿自己替代了父亲,在他期望着“自己做自己的父亲”的时候,他的所有的天性、爱好、恩情、欲望、自尊、自重和自立等,统统都得到了满足。在这样一种“含义转换”里,就是连“拯救”中的危险意味也不曾失去。因为一个生命的出生本身就是一种危机,这个生命依赖于母亲的受苦而存活下来。因此人们常常说,在整个人生中,出生乃是人生第一危机。实际上,这第一次危机乃是日后人生旅途上遭遇到的各种危机的原型,这一原型经验在人内心深处有着深刻的烙印,一再造成我们称之为“焦虑”的情绪性表现。人们对这第一次危机有着一种莫名的畏惧感,所以在苏格兰的一个传说里,由于主人公马克多夫出生时不是从他母亲的阴道中生出来,而是从“她的子宫中直接窜出来”,因而永远不知什么是恐惧。古代的释梦家阿特米多鲁斯曾说,同一种梦往往因做梦者不同而有不同的含义,因而要有不同的理解。这种说法是很有道理的。按照这种潜意识内思想表达的规律,“救某人一命”的含义同样应依幻想者男女性别的不同而有所区别,这就是:使人生个小孩并对其加以抚养(男人)和自己生个小孩(在女人)。

“拯救”冲动在梦中和幻想中占领重要地位,而当这种梦或幻想与水有关时,其重要性更为显明。在男人梦中,如果他把一个女人从水中救起、便意味着他使她成为母亲。依据以上的论述,这一点很容易得到说明。然而当一个女人梦见从水中救出某个人(一个小孩)时,那就意味着自己是这个孩子的生身母亲、就像摩西神话中法老的女儿一样。拯救父亲的幻想偶然也包含着感恩的柔情。在这种情况下它表达的意思就是把父亲置于儿子的位置,或者说,想有一个像父亲那样的儿子。在所有这些有关“拯救”的观念与双亲情结的联系当中,只有那种想“拯救”自己所爱的女人的冲动,才是我们所讨论的这类人的典型特征。对这样一种通过观察而推导出的理论的过程,我不想在这儿作过多的叙述。我在这儿的着重点,也同讨论“肛门乐欲”一样,只放到那些有着鲜明特色的极端例子中。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他们只有两三个可观察到的特色,并且常常是偶发。我们如果不追查其根本,了解它的根本面貌,仅仅从偶然出现的反常现象出发,就无法理出一个清晰的头绪,从而陷入一片朦胧迷惑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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