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先生:

当您要求我对儿童性启蒙问题发表意见时,我相信您所希望的是得到一个医生的独立见解,是他利用行医实践对这一问题作出的专门研究,而不是像有些学术论文那样,仅仅读过几篇论述这个问题的论文,便会产生出自己的所谓“看法”。我清楚地明白,您对我科学研究的每一个进展,都十分关心。您并不像我的许多同事那样,只是因为我把性生活中的某些纠结和“心理一性”构成看成是导致一般性心理变态的重要原因,就拒绝听取我的意见。我非常高兴地看到,贵刊最近对拙著《性学三论》(在本书中我详细地描述了性本能的构成,以及性本能在为完成其性的功能的发展过程中所受到的种种干扰)作出了充分地肯定和好评。下面我要回答的问题是,该不该让儿童知道一些有关性生活的真正情况和懂得一些性的基本知识。假如可以这样做,应该在多大年龄和以什么样的方式为最好。我觉得,在讨论这些问题之前,应该首先提出我自己的看法。我感到,对上面的第二个和第三个问题作出回答是完全有必要的,但令我感到迷惑的是,上述第一个问题何以会引起如此大的争论。我们究竟有什么必要对儿童和年轻人隐瞒人类性生活的知识呢?是不是因为害怕这样做会在他们尚未成熟之前,就会唤起他们对此类问题的兴趣?是不是想通过隐瞒事件的真相来阻碍他们性本能的发展,一直等到他们自己发现文明社会所能允许的那种唯一的发泄方式?人们是否会觉得儿童如果不接受外在影响的刺激,他们自己永远不会想到去询问、理解和认识那谜一般的性生活真实情况?人们是否真地想让他们相信凡是与性有关的东西都是卑鄙可恶的,所以老师和父母才尽力不让他们知道这些事情?

我的确是无法知道,在上面列举的种种原因中,究竟哪个是人们习惯于向儿童隐瞒性生活真相的根源。我唯一能知道的是,上述种种理由统统都是愚蠢可笑的,我甚至感到,如果对它们作出认真批驳就等于是抬高了它们。但我仍记得,在伟大的思想家和人类的朋友莫尔塔都利(multatuli)的一封信中,曾有过以下几行字,恰好可作为上面所说问题的最好的回答。他在信中这样写道:

“在我的心目中,某些事情实在是太神秘莫测了。使儿童的幻想保持纯洁本来是一件好事,但这种纯洁却不等于无知。相反,如果向一个男孩或一个女孩隐瞒一件事情,就会引起他们更大的怀疑,好奇心会让人们更急于去窥探一件事情。如果这件事被公布于世人,而且谈论时不带大惊小怪的表情,它就不会唤起那么大的兴趣。如果这种无知状况会一直维持下去,儿童或许会安于现状,但这是不可能的。一个儿童总是要同别的儿童接触,读书也会引起他对这件事情的思索,再加上父母总是对这件他认为是神秘莫测的事情摆出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似乎碰也碰不得,就会使儿童更想打破砂锅问到底。如果儿童对这件事情稍微知道一些,并且是在一种十分秘密的情况下知道的,他的兴奋度就会大大升高,纯洁的幻想也就再也不会有了,脑子里总是装有这种‘下流’的事情。在这种情况下,儿童已形同罪人,父母还天真地以为他的孩子根本就不了解什么是犯罪呢?“对这一问题,我们再也找不到比这更高明的回答了。当然,我们还能够把它说得再详细一点。说穿了,在对待性的问题上,成年人之所以对儿童持有一种神秘的态度,或许是因为他们感到问心有愧,或是作贼心虚。但有时可能是出于另一个理由:他们自己对这件事情就有着认识上的错误,因而也需要学习新的知识。一般人总是认为儿童没有性欲,只有当他们的性器官成熟时,性欲才会开始出现。这是一个十分严重的错误,不管从理论上,还是从实践上都是极其错误的。我们很容易通过观察和实验来纠正这一错误,一旦得到纠正,人们就会认识到出现这样一个错误实在是不应该。实际上,新生婴儿一出生时,就把性欲带到了这个世界上。某些性感会随着乳房的发育而产生,而且在儿童早期便已出现了。可以说,在青春期之前能逃避某些种类的性行为和性经验的儿童为数极少。我在《性学三论》中已对这一问题作了详细说明。关于这本书的情形,我在上面已经提到过。读者可以通过这本书认识到,生殖器并不是人体中唯一能够提供快感的部分,更何况人的本性已经决定了,即使在幼儿期,也免不了对生殖器的刺激。在人生的这一阶段中,某种程度的性感快乐是通过对各个不同的皮肤区(性感区)的刺激产生的。某些生物性的冲动,如伴随着某些情感状态的兴奋,也都能造成性感的快乐。对于这一时期,H。艾里斯曾使用“自我享乐期“这样一个名词去定义,我觉得使用这一称呼是有道理的。所谓青春期(发身期),仅仅是指这样的一个发育阶段:在这个阶段上,生殖器官在所有快感区中跃居首位,从而成为快乐的主要源泉,从而迫使性行为服务于生育。这样一种行为(性变)自然会受到某种压制,而在那些后来变为性反常和心理症患者的人中,这种行为只能部分地完成。另一方面,儿童早在青春期到来之前,就已经能够将爱情的大部分心理表现显示出来,如体贴、热心、嫉妒等等。由于这样一些心理表现往往与肉体的性兴奋关系密切,因此儿童对二者之间的关系是十分密切的。简言之,儿童早在青春期到来之前,其爱情就已经成熟了,不过这时他们尚不具生育能力罢了。可以肯定的是,这种神秘感只会阻碍他们的理智对这一行为的理解,而对它的身心方面的感受却是永远也无法阻止的。儿童开始从理智上对性生活之谜感兴趣,并希望知道些这方面的东西,要比我们一般人想象的早得多。如果儿童的父母不是经常遇到我下面要讲的情况,他们将会因为自己竟然未发现自己孩子在这方面的兴趣而深感后悔,或者在他们发现了这种情况后觉得不得不管时,就要想办法去压制或窒息它。我认识一个聪明过人的小男孩,他名叫赫尔伯特,今年已经九岁了。他的精明的父母一向不愿用强力去抑制这个孩子某一方面的发展。即使他自己从未从仆人那儿受到过任何性的诱惑,但有一段时间他却对身体的某一部分特别感兴趣起来,他称这个部分为“小鸡”。还只有两岁时,他便问母亲“妈妈,你也有小鸡吗?”他母亲回答:“当然有,那又怎样呢?“此后,他又反复向爸爸提出这个问题。大概也是在同时,他还被带到一个牧场,在那儿他第一次看到人们给母牛挤奶,便喊叫起来:“看哪,牛奶从小鸡的嘴里流出来了!“这句话是以一种十分奇怪的口吻说出来的。在两岁到三岁零九个月时,他就能通过自己独立的观察能力对事物作正确的分类。例如,当他看见水从机车中流出来的景象时,就说:“看哪!

水车也在撒尿了,可为什么见不到它的小鸡呢?“他稍稍想了想之后又说道:“狗和马都有小鸡,桌子和椅子都没有小鸡。“最近,他又看到父母给刚出生两个星期的小妹妹洗澡的情景时,他仍不失时机地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她的小鸡还小,等她长大了小鸡就大了。“(我还听到过与他同一年龄其他小男孩,对性器官的识别问题上也持同样的态度。)

应当特别指出的是,小赫尔伯特并不是一个好色的小孩,即使连不健康的倾向也提不上。依我看来,由于他还没有受到犯罪感的压抑,这对他还没有对此害怕心理,所以在表达对性的感想时也就特别真实,可以说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儿童所关心的第二个大问题(也许是一些年龄大得多的儿童),便是“孩子是从哪里来的?”这样一个问题常常是在不受他欢迎的小妹妹或小弟弟出生之后提出来的。这也是一个经常缠绕在那些尚未成熟的人的头脑中的一个最古老以及最重要问题,那些很擅长解释古老传说和古老神话的人,往往从司劳克斯向俄底浦斯提出的谜语中隐约地感觉到这个问题。托儿所的阿姨们向孩子们作出的那种回答,往往会伤害儿童的那种天真无邪的探索精神,也是使儿童对其父母的信任感的第一次打击。从那以后,他们就不再信任成年人了,并且开始把自己最感兴趣的东西(性的问题)放到心里。从下面一封信中可以看出,这种好奇心在那些较大些的儿童身上将会变成一种痛苦的折磨。这封信是一个十岁半的失去母亲的女孩写的,因为她同她的最小的妹妹一样,由于对这个问题十分费解,才会写信问她的姨母:

“亲爱的玛尔阿姨,盼望您能写信告诉我,您的克丽丝和鲍尔是怎样生出来的。您一定会知道,因为您已经结了婚。我们昨天一直在讨论这个问题,而且想弄个水落石出。我们没有别的人可以问,您什么时候能到萨尔斯堡来?我和妹妹怎么也想象不到鹳鸟会把小孩子叼来。特露黛想到大鹳鸟是用一件衬衫把孩子卷上之后再叼来的。并且我们还想知道,鹳鸟怎么会从池塘里把小孩叼上来,我们从来没有在池塘里见到过小孩子呀!再恳请您告诉我们,在您得到您自己的孩子之前,您又是怎样知道这些事情的。请您把所有的来龙去脉都告诉我们吧!

吻您一万次。您的好奇的侄女莉莉。

我并不相信,这样一封诚恳的信会给这两个姐妹带来真正的答案。事实也正是如此。不久之后,这封信的作者便患上了心理症。这种心理症产生于无意识生活中无法回答的问题——迷狂性的忧郁。

我认为我们拿不出任何像样的理由拒绝回答儿童们渴望知道的问题。并且我敢说,如果教育者的目的是通过尽早窒息儿童之独立思考问题的能力,以便于产生一种受到社会之高度赞扬的“良好行为”,那就再也不会找到比在性问题上对儿童进行哄骗,或是通过宗教手段对其施行恐吓更加有效的方法。的确,那些有着较坚强性格的人是能够承受这些影响的,他们将会背叛和对抗父母的权威,最终导致对一切权威的反抗。当儿童不再从父母长辈那儿获得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时,他们便会在私下不断地思考这个问题,或是试图找到一种满意的答案。这种答案往往是对实情的猜测和荒诞想象的奇妙混合。他们常常在私下相互传播着关于这类事情的不同种说法。由于这些年轻的探索者自身的犯罪意识,所以很容易把每一种与性有关的东西都看成是可怕的或者讨厌的。这样一些儿童对性的见解是非常值得加以收集和验证的。在经历过这样一种经验之后,儿童对性问题的唯一正确的态度便丢失了,对多数人来说,这种正确的态度也很难在今后的年代里出现。看来,对于如何向儿童解释性秘密的问题,大多数学者,不管他们自己是男是女,都认为应当向儿童进行性的启蒙教育。然而他们提出的种种建议——关于这种启蒙应该何时进行和怎样进行——往往又很愚蠢,所以只能使人出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在他们看来,在这种事上冒险并不值得。从我所读过的某些文章来看,F。E。艾克斯坦发表的那些写给他九岁的儿子的迷人的信最为典型。这些信所展示的是一种习惯性的教育方法:先是尽量拖延,使儿童晚知道有关性的知识,最后只好在一个偶然的场合,向他们吞吞吐吐地解释,虽然只是讲出了事实的一半,而且为时已经很晚,却还要以一种严肃的语言和故弄玄虚的神秘口气去解释。人们总是以“我怎么可以向孩子讲这种事情?”这样一个问题为理由,而对父母不去做这件事持同情态度。因此认为最好还是不要求父母向孩子们讲这些事情。我觉得,问题的关键并不是在这里,而是一开始就不要给儿童造成这样一个印象:仿佛那些有关性生活的事实要比其他一些不适于他们理解的事实更神秘一些。要做到这一点,一开始就要从容地或自然地对待性的知识,使之像儿童应该知道的其他一些问题一样,得到正常的理解和探索。更重要的是,如果孩子们提到关于性的问题时,学校和教师不要有意地设碍和干涉,在那些讲解动物世界的课程中,应当把生育和繁殖这一重大事实包括进去,而且还要给予应有的强调和重视。与此同时还要指出,人的机体在这方面与高级动物并没有本质的不同。在这种情况下,假如家庭中的气氛不再压抑儿童对这个问题的探索,就很可能会发生下面的这样的事情,在一个托儿所中,一个小男孩对他的妹妹说:“你怎么会认为孩子是由鹳鸟叼来的呢?

人是一种哺乳动物,你怎么可以想象一只鸟会生出别的哺乳动物的孩子呢?“这样一来,儿童的好奇心就不会变得无法忍受,因为他们在每一个阶段上提出的问题都可以得到满意的回答。儿童在十一岁左右就应该知道一些有关人类”性“活动的特殊环境以及这种活动的社会意义等知识。而在给儿童行按手礼的年龄将比其他年龄更加适合于接受性方面的指导。因为这个年龄的儿童已经完全知道了性活动的身体动作,因此更应该让他们了解一个人应该对这种本能的真正满足所应承担的社会责任。在我看来,在对儿童的性启蒙中,完全应该采取这种循序渐进的指导方式,这种教育应当是先由学校开始,中间不应间断。由于它充分考虑到按照儿童的不同发展期给予不同的性知识,所以能够成功地避免种种不安。我认为,法国人采用的方式在教育科学方面向前作出了重要的决策。在法国的教育中,已经不再使用问答教学法,而是先由国家指定一本入门书,书中对儿童将来具有的公民的地位、权利和应负的道德义务都作了一些基本的介绍。但遗憾的是,在这种基本教育中有一个非常严重的缺陷,那就是它完全回避了性的启蒙。这是一个应当引起教育家和改革者充分注意的大事。在有些国家中,竟把对儿童的教育全部或部分地交给牧师去作,这些牧师使用的方法当然不是有效的。因为没有一个牧师会同意人同动物在本性上是相同的说法。在他看来,灵魂不死是伦理教育的基础,因而永远不能够放弃。在这儿,我们又一次清楚地看到了用旧瓶装新酒的蠢法。我们清楚地认识到,假如不从根本上推翻现行体制,仅仅是从枝节方面着手改革,改革是永远不会有成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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