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注:巴丹克(Badngue)拿破仑三世的诨号。

他叫布瓦松巴丹克是开玩笑,也显示他不把帝皇放在眼里。布瓦松板着面孔默认对方的称呼,却不知道他内心里会不会对朗蒂埃生厌。其实,这两个男人虽然在政治上各执己见,却不失为十分要好的朋友。

轮到博歇说话,“要知道皇帝在伦敦时也做过警察呢;是的,老实说,他还收留过喝醉了的女人呢。”

热尔维丝给桌上的三只酒杯斟满了酒。她自己却无意喝酒,心里像五味瓶打翻了一般滋味,但是她仍等着不走,目光注视着朗蒂埃已解开了箱子上的最后一道绳子;她一心想知道箱子里装得什么东西。她记得起当年的箱子里的角落里有一叠袜子,两件脏衬衣,一顶旧帽子。不知那些东西还在里面?她会不会就要看到当年眼熟的物件呢?朗蒂埃在揭开箱子之前先举起杯请大家一起喝酒:

“干杯?”

“干杯。”博歇和布瓦松同声回敬着酒。

热尔维丝又为他们重新斟满了酒。三个男人用手揩了揩各自的嘴唇。后来朗蒂埃终于打开了箱子,箱子里放满到处散落的报纸、书籍、一些旧衣服以及一包包的内衣。他一样样地从箱子里取出,一只小锅、一双靴子、一座鼻子已经损坏的洛特鲁罗兰①的半身塑像,接着是一件带绣边的衬衣和一条工作裤。当热尔维丝俯下身去时,一股烟叶气味直冲鼻腔,这是不清洁男人的气味,可见他只讲究自己的外观。不,那顶旧帽子已经不在箱子左侧的角落里了。那角落里却摆放着一只她不曾见过的绒线绣球,一定是女人送给他的东西。于是,她又沉静了下来,心头袭上一种不可名状的悲哀。同时,她仍然继续看着他清点物品;心中不时地确认着哪些是他们俩相好时的物品,哪些是别的女人的东西。

①洛特鲁罗兰(Ledu_Rollin,1807-1874)是法国的大政治家。

“喂,巴丹克,您不知道这本书吧?”朗蒂埃又说。

他把一木书在布瓦松眼前一晃,它是在布鲁塞尔出版的《拿破仑三世情爱史》,书中还有许多插图,当中的许多往事轶闻中,有一段叙述了拿破仑三世怎样诱惑一个厨子的女儿,那姑娘只有13岁;那插图上画着拿破仑三世赤裸着双腿,胸前只佩带着大缓勋章,正在追赶一个不肯屈服他的淫欲的小女孩。

“嗯!对啊,的确有这回事!那可是难免的事呢!”这话与博歇心怀的淫念一拍即和,因此他兴奋地嚷了起来。

布瓦松惊讶不已,一时语塞,找不出一句为皇帝开脱的话来。书里画得写得清清楚楚,他不能否认那是事实。于是朗蒂埃总把那幅插图放在他的眼前,并作出嘲弄人的样子;布瓦松不由地举起双臂冲口嚷出声来:

“是啊!那又怎么样?难道这不是人类的天性吗?”

朗蒂埃却被他的回答堵住了嘴。于是他开始把自己的报纸和书籍排放在柜子里的一块横板上。他对缺少一个可以挂在桌子上方的小书架表示出无奈,热尔维丝便答应他替他找一个,他所有的藏书,实际上是一套路易·布朗所着的《十年史》,还缺了第一卷;其实他从来不曾见过那第一卷;拉马丁着的《吉隆特党人》,那是他用两个铜币买来的;还有欧仁·苏写得《巴黎的秘密》和《飘泊的犹太人》;此外还有一大堆有关哲学和论述人道主义的书,都是从那旧书店搜罗而来的。但是,从他那恭敬而动情的目光中能看出,他对那些报纸情有独钟,这是他多年来的收集品;每次他在咖啡店里看报纸,读到某一篇精彩的好文章和对他口味的新闻报道的时候,他便买下那份报,保存下来。最后存下了一大堆报纸,无论那个年月,也无论什么内容的报纸都有,乱糟糟的毫无次序可言。当他从箱子底里取出那一捆报纸,一边亲呢地拍打着那纸包裹,一边对身旁的两个男人说:

“瞧见了吗?嘿!这是老子的宝贝,世上恐怕没有一个人敢自夸能有如此美妙的东西……你们也许无法想象,这些报纸的内涵所在。说实在的,即使把那里面的主意实行上一半,这社会就会一下子干净的。是啊!如果那样你们的那些皇帝和他们的那些绅士们可就遭殃了……

他的话被那翘起了胡子,脸色铁青的警察打断:

“还有军队呢?你们拿军队怎么样?”

于是朗蒂埃又冲动起来,他用拳头敲打着报纸嚷道:

“我主张铲除军国主义,实行民族博爱、平等……废除那些优先权、专利权和那些形形色色的尊号……我要工资平等,利益均沾,我要无产阶级的荣耀……还有一切的自由!明白吗?所有的自由!……还有离婚的自由!”

“对,对,应该实行离婚自由,那是为了道德!”博歇应和着说。

布瓦松用一种近乎庄严的口吻说:

“可是,如果我不承认你的那些个自由,我却会过得更自由呀。”

“如果您不承认,不承认……”朗蒂埃结巴起来,也许是他情绪太激动的缘故;“不,您自由不得!……如果您不承认,我就把您赶到卡宴①去。是的,连同您的皇帝老儿和他手下的走狗们都赶到卡宴去!”

①卡宴(Cayenne),南美洲法属圭亚那的首都,法国政府多将犯人流放于此。

这两个男人每次相会总要争吵。热尔维丝不喜欢这样辩论,她也一向从中劝解。当她看见那箱子里她当年情爱的幽香已馨蕊散尽,不由地精神恍惚;现在已定过神来了,于是她向三个男子指了指酒杯,示意他们喝酒。

“对呀!”朗蒂埃忽然间又冷静了下来,端起酒杯说了声:“祝你们健康!”

“祝您健康!”博歇和布瓦松同声回应着,把酒杯撞得很响。

然而博歇却感到有些不安,左右摇晃着身体,用眼角瞟了布瓦松一眼,终于小声嘀咕说:

“布瓦松先生,咱们聊的都是私下的闲话,对吧?人们总是相互袒露心声,对您说许多话……”

但是布瓦松并不让他把话说完,把手放在心口上,似乎在说一切都会藏在心里。当然,我还不至于刺探朋友的言行。此时,古波回来了,大家又一起喝了一瓶酒。布瓦松喝过酒便从天井里走上了街道,重新迈起他那生硬而标准的军人步伐,像是数着步子远去了。

起初的日子里,洗衣店里仍然祥和如常,朗蒂埃有自己与店铺隔开的卧房,有自己的门和钥匙。然而,最后一刻大家还是决定不把通往两间卧室的门堵死。因此他便常常从店里经过,那些无处可放的脏衣服都令热尔维丝大伤脑筋,虽然丈夫说过要放一个箱子在床底下,现在他倒撒手不管了;她也只好把那些脏衣服东塞几件,西丢几件,然而大部分的脏衣服只能堆积在她的床底下,夏天的夜里这绝不是件令人惬意的事。再说,每天晚上要为艾蒂安在店铺里铺床,实在令人厌烦;每当女工们熬夜干活儿的时候,可怜的孩子只好睡在椅子上等待。原本顾热曾说过要把艾蒂安送到里尔去,他先前的老板正在招学徒工;她觉得顾热这主意不坏,再说孩子在家也并不开心,也希望自己能独立自己做主,也求妈妈让他去。她只是怕朗蒂埃会一口否绝此事。他到古波家来住,就是为了能亲近自己的儿子;他不会才住下半个月就让儿子离开他。然而,当她向他惶恐不安地说出此事时,他却十分赞成这个主意,年轻人该到处走走看看。艾蒂安启程的那天早上,他嘱咐孩子,应该明白自己的权利和义务,然后又吻他说:

“你得记住,干活儿的人并不是奴隶;不会干活儿的人才是社会的寄生虫。”

于是店里又热闹了起来,一切又平静了,大家又养成了另一些新的习惯。热尔维丝不经意地乱放那些脏衣服,还有朗蒂埃进出店的来来往往的身影。朗蒂埃总是在谈论他的大事业;有的时候头发梳得溜光,穿上雪白的衬衣出门去,还不时地在外面过夜;回来的时候却装出疲惫不堪,用脑过度的样子,像是他整整二十四小时都在讨论很多重大的事情一样,实际上他是个游手好闲的人。嗨!他怎么肯让手上磨出茧子来呢!平时,早上十点钟才起床,遇上好天气,吃过午饭便上门去溜达;下雨呢他就窝在店里看报纸。这里的环境挺适合他;整天混迹在裙钗之间是件非常惬意的事,他爱听女人们说粗话。他还引逗着她们说得越放肆越好,自己却只说些文雅的话。他之所以愿以洗衣女工们为伍,那是因为这些女人们不是假正经的女人。当克莱曼斯对着他喋喋不休地大放厥词时,他却极温和地微笑着,用手轻轻地捻着自己唇上的小胡子。女工们赤裸臂膀,挥动铬铁伴随的浑身汗水和气味,异味充斥着洗衣店。可在他看来这是他再理想不过的生存乐土,他已为此寻找了许久,这里正是可供他度过安乐和偷闲生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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