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尔维丝不愿意办婚宴。何苦花钱呢?再说,她内心里感到有几分愧疚,她觉得似乎不该在全区里炫耀他俩的婚事。但古波却嚷嚷说:不能就这样草草结婚,哪怕全家聚一聚吃些东西呢!而她并不怕本区的人嘲笑!唉!事情再简单不过了,下午大家出去兜一圈,随便找家小饭店,吃些兔肉就行了。自然饭后也用不着音乐了。在各自回家睡觉前,大家再碰碰杯,仅此而已。

锌工半开玩笑半当真地竟说服了热尔维丝。因为他保证并不把此事当儿戏。他会让聚会适可而止,不让来宾恣意妄行。他预备在教会街的奥古斯特的银坊酒店里请客,只是一个小型聚会,每人只花销五法郎。奥古斯特是个做小本生意的酒商,他的酒钱还算公道,他的店后院里的三棵槐树下面有一个不大的舞场,大家在二楼聚餐,挺有情趣。他用了十天的功夫,到金滴街他姐姐家住的那座宅院里邀请宾客,有玛蒂尼先生、洛蒙茹小姐、戈德隆太太和她丈夫。他甚至说服了热尔维丝,邀请了他的两个哥儿们“烤肉”和“靴子”。“靴子”的酒量是大了些,但他能在席间插科打诨,所有的人都在聚餐时邀他出席,当他一气吞下十二磅面包的时候,酒店老板肯定会气得七窍生烟的。热尔维丝也就答应请她的老板娘福克厄太太和博歇夫妇,他们都是好人。这样算下来,总共十五个人,这也就足够了。人太多了,总会有磕头碰脑的事发生。

然而,古波并没有钱。他虽然不求奢华,但也执意当一回堂堂的新郎官。于是他向老板借了五十法郎。他用这五十法郎先买了结婚戒指。这个值十二法郎的戒指是罗利欧替他设法用批发价买来的,只花了九法郎。尔后,他在米拉街的一家裁缝店里定做了一件礼服,一条裤子,一件马甲,也只付了二十五法郎的定金;他的漆皮鞋和高顶礼帽还能将就。手头上还留着十法郎,他打算作为与热尔维丝请客的费用。两个孩子还没算在内。此外最后所剩的六法郎刚刚够为穷人祝福办一场弥撒的费用。当然,古波并不愿意把这六个法郎送给教堂里那群黑心的老乌鸦,用不着去填饱他们的馋嘴。但是,没有弥撒的婚礼,无论如何也会不成体统的。古波还亲自去教堂付价还价;当他与一个身着脏道袍,像奸商一般爱财如命的老教士争执了一个小时后,真想用耳光教训他。那老教士一面说上帝不高兴保佑他的这门亲事,一面又让了价,要了他五法郎。这样总算是节省下了一法郎。于是古波的腰包里还剩了一个法郎。

热尔维丝也自然想打扮得利落些。婚期定下来之后,晚上她总得加些班,竟也攒了三十法郎。她很想买那件在鱼市街看到的短外套,标价是十三法郎。她买了那件衣服,后来当她打听到福克尼洗衣店里有个洗衣妇死了,她丈夫要卖掉她的一件蓝色呢外套,便花了十法郎买了下来,比着自己的身材改好。剩下的七个法郎还可以买一副棉手套,一朵玫瑰花,那是预备插在帽子上的。她又给大儿子克洛德买一双鞋,亏得孩子们的衣服还能将就着穿。热尔维丝四个晚上没合眼,把所有的东西都洗干净,甚至连内衣和袜子上的小洞也精心地缝好。

终于,星期五的晚上来临了,这是大喜日子的前夜,古波和热尔维丝干完活儿回家后还一直忙到了夜里十一点钟。各自就寝前,两人在她的房里坐了一个钟头,俩人沉浸在事情办妥后的轻松之中。他们虽然拿完主意并不为街区人的议论所动,但仍然尽心尽力地操办着这件喜事,最后,真是筋疲力竭了。当他们互道晚安时,都觉得浑身像散了架一样。但都如释重负地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现在一切都安排停当了。古波的证婚人是玛蒂尼先生和“烤肉”;热尔维丝提出也请罗利欧和博歇。六个人不声张地去市政厅和教堂即可,并不要前呼后拥拖一长串人。而新郎的两个姐姐也申言留在家中,说是用不着她们到场,只有古波的母亲落了泪,说她只有提前离开家躲到大家不知道的角落里……结果大家只好答应也带她一起去。集合的时间是午后一点钟,地点自然是银坊酒店。在酒店吃过酒后,就去圣德尼郊外野餐,可乘火车去,完事后就沿着大路步行回城。这些娱乐预备得倒还完美,虽然不是饱食山珍海味,倒也充满情趣,显得诚恳亲切。

星期六一大早,古波摸了摸兜里的那一枚法郎,不觉心里不安起来。他细细一想,出于礼貌也应该在晚饭前先请证婚人们喝一杯酒,吃一块火腿什么的才合乎情理。再说,说不准还会有什么意外的开支。一个法郎实在少得可怜。于是他把两个孩子送到了博歇太太家里,请她去吃晚饭时带着他们俩,他自己一路子跑到了金滴街,硬着头皮上楼向罗利欧借了十个法郎。唉!真难张口借钱呢!他明明知道要看姐夫的脸色,果然他嘀咕了好一阵,还发出冷笑,最后,也才借给他两枚五法郎的银币。古波只见姐姐低声的话语:“看吧,这下可开头了……”

市政厅的婚礼是十点钟开始。天气晴朗,太阳炙透了马路。为了不惹人注目,新郎、新娘、母亲和四个证婚人分成两部分走着。热尔维丝挽着罗利欧的胳膊走在前面,玛蒂尼先生挽着古波的母亲与他们走在一起。约莫二十余步之外,另一侧的人行道上走着古波、博歇和“烤肉”。三个男人身着黑色礼服,脊背撑得溜圆,摆动着手臂。博歇穿一条黄色的裤子;“烤肉”则把衣领扣到了颈口处,却没有穿马夹,领口处只露出领结。只有玛蒂尼先生身着后摆呈方角的大礼服;行人们都停住脚步看着他挽着身子肥胖的古波妈妈蹒跚而行的步态。古波妈妈戴一条绿色的披肩和一顶黑色的帽子,帽上系着红色的缎带。热尔维丝显得温情似水,快活动人,身着一件深蓝色的长裙,上身被一件紧身外套包裹着。笑盈盈地听着罗利欧在谈笑;尽管天挺热,罗利欧却穿着一件过于肥大的外衣。热尔维丝总是在转弯时做做侧过头去向古波莞尔一笑。古波穿着新衣在阳光的辉映下闪着光,这使他感到有些不自在。

所有的人都走得很慢,来到市政厅时仍然提前了整整半个小时。市长竟还迟到了,所以直到十一点钟才轮到他们。大家坐在大厅角落里的椅子上等待着,仰视着高高的天花板和庄严的墙壁,低声地交谈,办公的差役不时地走过,他们尽量把椅子向后移动些,以示礼貌。但都窃窃私语,骂市长是个懒骨头,说他一定在他金头发女人家享受治疗风湿病般的按摩,忘了时间。或许是把典礼缎带卖钱吃了。但是当市长到来的时候,他们仍旧毕恭结敬地站了起来。他们被告知重新落座。于是,他们目睹了三个婚礼仪式,他们都是中产阶级的人士,新娘们都披着纯白的婚纱,伴娘们腰间系着挑好的带子,后面簇拥着成群的先生和夫人们,都在30岁上下,举止端庄大方。随后,有人叫到古波和热尔维丝,可险些误了婚礼,因为“烤肉”此时却不见了。博歇从屋外楼下的广场上寻到他时,他正在吸着烟斗。他嘟囔说别人瞧不起咱们,咱们穿着太寒酸了!市长依照程序,先读了婚姻法律条款,提了些问题,在五花八门的证件上签了名,草草收了场。大家你望着我,我看着你,无可奈何,仪式内容竟被省去了大半。热尔维丝有些目眩,心像被什么揪了起来。一个劲地用手帕掩着双唇。古波妈妈流着热泪。各自都在注册簿上签了名,字写得既大又不甚工整,新郎不会写字,只得画了个十字。每个人掏出四个铜币施舍给穷人。当差役把结婚证递给古波的时候,热尔维丝碰了碰古波的胳膊,他只得掏出五个铜币付给差役小费。

从市政厅到教堂的路很好。路上男人们喝着啤酒。古波妈妈和热尔维丝喝着掺了水的杨梅酒。大家沿着一条长长的马路走去,太阳光直射在地面上,没有一丝黑影。一个仆人正在空荡荡的教堂里等着他们的到来,当他把众人引进一个小礼拜堂时,气冲冲地质问他们可否轻视神圣的宗教,为何跚跚来迟?一个教士大步跨了进来,板着脸,发黄的面颊上透着菜色;他前面是一个身着肮脏的白袍的教徒。教士匆忙地做起了弥撒,省去了大段的拉丁文祝词,他一会儿转身,一会儿又弯下腰,时而又伸开双臂,却始终用眼睛斜视着新婚夫妇和证婚人。新婚夫妇在祭会前举棋不定,不知什么时候该跪下,何时该站起来或者坐下,只得听任那个教徒摆布。而证婚人们为了遵守礼仪,始终站着,古波妈妈向身旁的一个女人借了一本弥撒经文,她又哭了起来,泪洒在经文上。十二点的钟声敲响了。弥撒终于做完了。此时教堂里来了不少教士,把椅子搬得哗啦作响,好像是要在祭台的前面布置好准备开个盛会,因为能听到外面的扎彩工匠的用锤子钉彩绸的叮当声。在小教堂的深处,仆役正在扫着地上的尘土。教士板着面孔在两个严肃的弥撒的间隙,用他那双干枯的手在热尔维丝和古波的头顶上匆匆地摇晃了两下,像是替上帝撮和了这对年轻人。大家在更衣室的婚礼登记簿上签了字。当热尔维丝重新回到大门外的阳光下面时,她停下来急促地喘吁了半晌,好像刚刚结束了奔跑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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