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来文人慧土,俱由前世善根夙悟,故托生来,即有一段超凡人圣的妙用,不像那些没根行的,不是系着了富贵功名,便是恋定了娇妻美妾,把这善根都汩没了。

西湖原是古放生池,后以湖心寺为放生池,余遂不禁人之捕捉,渐渐连湖心寺池内也便有名无实了。直至万历年间,西湖上有一个极有文名的秀才,后来做一个极有善缘的和尚。这人姓沈,名株宏,出家无门洞,法号莲池。他父亲号明斋处士,原是杭州望族。他生来慧敏,落笔成章,考着不出三名前后,二十岁就补了廪。那功名尽可随手而得,父母妻子都望他发科发甲,他却全不以功名在念,盖因前世是个善知识,故此这一途留他不住。

你道他前生是什么人?为何托生西湖,成这一篇佳话?他前生姓许,名自新。原系临川府尹,为官清正,晚好乾竺之学。一日,忽被冥司摄去,看见阎罗天子尊礼一个永明禅师,醒来就弃家寻访。访到西湖净慈寺,永明禅师知道衣钵该传这人,先期坐化,留偈与他。他见了偈,也就立化了,因此托生在仁和褚堂沈宅。到得二十年后,父亲弃世,妻张氏亦以病亡,止有母周氏孀居在室,因母命要他续娶了汤氏。这汤氏却也与佛有缘。日日清晨,见丈夫定要诵过了《金赐经》方才看书,做文字,他也心甘淡泊。却好这年除夜,杭城大作分岁之例,一家老小尽聚集拢来,饮酒欢呼,爆竹流星,笙萧锣鼓,响彻通宵,谓之守岁。莲池那时也随俗过了,但觉父母俱亡,前妻已故,对景凄然。正是:心中无限伤情事,不耐灯前对酒卮。

汤氏见他心事不快,不喜饮酒,便叫丫鬟烹一杯好茶与相公吃。岂料“芥菜子偏落在绣花针眼里”,丫鬟棒了茶,魁地一声,口称“有鬼”,竟将茶盌打碎。外面叫鬼,忙来看时,只见直僵僵,丫鬟卧在地上,把莲池平日最爱的一只茶盌打得粉碎。莲池看了,不觉色温,对娘子道:“此洗自幼相随,已二十年,不意分离竟在今夕。”汤氏道:“相公,可知道万物有无常,因缘无不散?物之成毁,何足介意。”正是:翻将开释语,激动有心人。

莲池闻得这两句话,暗想道:“娘子此言正合我平生之志。此身虚幻,酷似空花,百岁光阴,速如飞电。倘若无常一到,难免分离,毕竟与盌一样。”就立身向娘子拜了一拜,道:“茶匝盌虽小,倒是唤醒迷人的木锋;娘子之言,却是参透禅门的老僧。我从此得悟,猛醒回头,娘子就是吾师。我出家之志从此决矣。”汤娘子道:“我方才之吉,不过是劝你开怀的意思,为何当真要出家起来?你今年方三十,且到半百之后,功名已遂,儿女事完,方可行此勾当。如今一事无成,从那里说起?”莲池只说:“元常迅速,人身难得。”手里却在案上写“生死事大”四字,绝不回言。

看看鸡唱五更,东方渐白,却是新正元旦了。紧邻徐妈妈,起早在家堂神圣前烧了头香,念了一回佛,看了一卷心经,便锁锁门,走到沈家来贺节。适值汤娘子因丈夫要出家,无计可留,因徐妈妈到来,便将昨夜打碎茶盌的事细细说了一番,又见官人今日就要出家,故此着恼。徐妈妈道:“啊哟,这等没主意的!大娘,你且宽心,请相公出来,我倒有一番言语劝他,自然不去了。”只见莲池里边踱将出来,向徐妈妈唱了一个喏。妈妈笑嘻嘻回礼道:“老身特来拜相公的节,恭喜相公今秋大比,必定高魁天下。忽闻得大娘说,相公反要弃家修行,不知是真是假?”莲池道:“生死事大,即刻便行,岂是假话?”妈妈道:“相公果要出家,老身却有一言相禀。我想太太生相公一场,指望为官作宰,光耀门庭,春秋祭扫,供设泉下。相公如此,岂不虚了先人之望?”莲池道:“妈妈虽说得是,我有一辞谢世的,试念与你听:

恩重山丘,五鼎三牲未足酬。亲得离尘垢,子道方成就。呔!这是出世大因由。凡情怎剖?孝子贤孙,好向真空究,因此,把五色封章一笔勾。”

妈妈又劝道:“出世酬恩,相公说得有理,但大娘嫁相公不久,家中又无人倚靠,怎忍得割断恩情,抛撇而去?”莲池道:“我既出家,也自顾不得了。我也有一辞念与你听:

凤侣鸾俦,恩爱牵缠何日休?活鬼乔相守,缘尽还分手。呔!为你两绸缪,披枷带杻,觑破冤家,各自寻门了走。因此,把鱼水夫妻一笔勾。”

妈妈又劝道:“夫妻也罢了,古人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相公若有一男半女也就罢了。今子嗣尚无,可不绝了沈门后代么?”莲池道:“有子无子,总是一般,你不知道。我再念一辞你听:

身似疮疣,莫为儿孙作远忧。忆昔燕山窦,今日还存否?呔!毕竟有时休,总归无后,谁识当人,万古常如旧?因此,把桂子兰孙一笔勾。”

妈妈又劝道:“相公,我看你三更灯火,十载寒窗,如此用功,必须独占鳌头,庶不枉男儿志气。若去出家,岂不被人耻笑?”莲池道:“功名未来之事,如何羁留得我住?我也有几句念与你听:

独占鳌头,谩说男儿得意秋。金印悬如斗,声势非常久。呔!多少在驰求?童颜皓首,梦觉黄梁,一笑无何有。因此,把富贵功名一笔勾。”

妈妈又苦劝道:“相公既说这功名原是不可必之事,只如今现在的家舍田园,如何也舍得丢却了么?”莲池道:“妈妈,你也不要认真了是我姓沈的,千年田地,八百个主人,这是身外之物,何介我意。正是:

富比王侯,你道欢时我道愁。求者多生受,得者忧倾覆。呔!淡饭胜珍馐,袖衣如绣,天地吾庐,大厦何须构?因此,把家舍田园一笔勾。”

妈妈见他说来说去,都是推却的话,又实是一片大道理,因想说道:“相公这些事也都罢了,只你才高班马,学迈欧苏,一旦修行,真正埋没你一生的学问。”莲池大笑道:“你不知阎王面前是用不着‘者也之乎’的,一发不劳妈妈过虑了。”正是:

学海长流,文阵光芒射斗牛。百艺丛中走,斗酒诗千首。呔!锦绣满胸头,何须夸口?生死跟前,半字不相放。因此,把益世文章一笔勾。

莲池道:“我意已决,妈妈切勿再言了。”妈妈道:“相公出世情真,超凡念切,如何老身一人可以劝得住的,但功名富贵固为身累,我想出世的人,春游芳草,夏赏荷池,金谷兰亭,尽堪流洒,只要存好心,行好事,在家亦可念佛修行,大娘还可依傍同修,何必要出家?”莲池道:“你还不悟,我且再说你听:

夏赏春游,歌舞场中乐事稠。烟雨迷花柳,棋酒娱亲友。呔!眼底逞风流,苦归身后,可惜光阴,懡□空回首。因此,把风月情怀一笔勾。”

妈妈被这一番说话,七首词儿,讲得顿口无言。

坐了半晌,想了又想,但道:“相公,然虽如此,只是娘子少年,一朝孤处,深为不便。必须生一长久之计,安顿了大娘,方为了当。相公请细思之,老身就此告别,聒噪!多有得罪,相公莫怪。”莲池道:“妈妈,你且请坐着,还有商量。”便对妻子道:“我已踢开世网,打破爱河,自寻出路,你却怎么结局?也要你自己斟酌,自己情愿。”汤氏便道:“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更二夫。男女虽殊,修行则一。你既已踢开世网,难道我独不能踢开世网?你能打破爱河,难道我独不能打破爱河?你既自寻出路,难道我独不能自寻一出路?总是同来同往,同证同修便了。”

莲池闻言大喜,遂对徐妈妈道:“我见你无男无女,独自在家。今日幸你在此,也是天假的善缘。我今就将娘子托付与你相陪。所有田园,尽可度日。等我云游回日,盖一尼庵,再去梵修便了。”遂到屠学道处告还了这项盛仓米的头巾。那提学愕然惊问道:“你是少年有才之士,为何讲个告字来?”莲池道:“生员的趋向不同,看得功名事小,生死事大。”说罢,便撇然而出。屠提学不胜叹息。

回来收拾行李,作别出门,竞投西湖而来。见了南北两山尚无定所,忽撞着一个疯僧,一手扯住莲池,胡斯乱嚷。莲池忙陪礼道:“弟子虽未披剃,也是佛门中人。”那僧相了又相,微微的笑说道:“背后有人唤你回去。”莲池回头一看,不见疯僧。只见一片纸条在地下,拾起看时,却是两句诗,写着:无门窟里归无路,心生一大即伊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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