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府韩大尹见银子是真,忙差缉捕捉拿正贼许宣。不多时,拿到许宣当堂。鞍大尹喝问道:“邵太尉库中不动封锁,不见了大银五十锭,现有李幕事出首一锭在此,称是你的。你既有此一锭,那四十九锭却在何处?你不动封锁,能偷库银,定是妖人了。可快快招来。”因一面分付皂快备猪狗血重刑伺候。许宣见为银子起,忙辩道:“小的不是妖人,待小的直说。”便将舟中遇着白娘子,并借伞、讨伞以及留酒、讲亲、借银子之事,细细说了一遍。韩大尹道:“这白娘子是个甚么样人?现住何处?”许宣道:“他说是白三班白殿直的妹子,现住在荐桥双茶坊巷口,秀王墙对门,黑楼子高坡儿内。”

韩大尹即差捕人何立押着许宣去双茶坊巷口捉拿犯妇白氏来听审。何立押着许宣,又带了一干做工的,径到黑楼子前,一看时,却是久无人住的一间冷屋。随拘地方并左右邻来问,俱回称道:“此系毛巡检家的旧屋。五六年前,一家都瘟疫死尽了。青天白日,常有鬼出来买东西,谁敢还在里头住?且这地方并无姓白的娘子。”何立因问许宣道:“你莫要认错了,不是这里。”许宣此时看这个光景,也惊得呆了,道:“分明是这里,才隔得三五日,怎便如此荒凉?”何立道:“既是这里,只得打开门进去。”因叫地方动手,将门打开,一齐拥了入去。

只见内中冷阴阴,寒森森,并元一个人影。大家一层一层直开了人去,并无一痕踪迹。直开到最后一层,大楼上,方远远望见一个如花似玉穿白的妇人。坐在一张床上。众人看见,不知是人是鬼,便都立住脚。独何立是公差,只得高声叫道:“娘子想是白氏了。府中韩大爷有牌票在此,要请你去与许宜对甚么银子的公事哩。”那妇人动也不动,声也不做。何立没奈何,只得大着胆子,拥众上前。将走到面前,只听得一声响亮,就似青天打一个霹雳,众人都惊倒了,响定再近床边一看,只见明晃晃一堆大银子,却不见了妇人。及点点银数,恰正是四十九锭。何立遂叫众人将银子扛到临安府堂上,一一交明,又将所见之事,细细禀上。韩大尹听了道:“这看起来,自是妖人作祟,与众人无干。地方邻里,尽无罪宁家。许宣不合私相授受,发配牢城营。”银子如数交还邵太尉,请邵太尉赏给五十两与李幕事。一件方才完了。

惟李幕事因出首许宣,得了赏银子五十两,又见许宣因我出首,发配牢城,心下甚是不安,即将给赏银子尽付许宣作盘费。又叫李将仕与了他两封书:一封与押司范院长,一封与吉利桥下开客店的王主人。许宣痛哭了一场,辞别姐夫姐姐,便同解人搭船,到苏州牢城营来。一到了就将二书投见范院长并王主人。亏二人出力,与他上下使了钱,付了回文与解人而去。许宣毫不吃苦,就在王主人楼上歇宿,终日独坐无聊,甚是闷人,正是:

独上高楼望故乡,愁看斜日照纱窗。

自怜本是真诚士,谁料相逢狐媚娘。

白白不知归甚处,青青岂识在何方。

只身孤影流吴地,回首家园寸断肠。

许宣在苏半载,甚是寂寞。忽一日王主人进来,对他说道:“外面有一乘轿子,坐着一位小娘子,又带着一个丫鬟寻你。”许宣听了吃惊,暗想道:“谁来寻我?”慌忙走到门前来看,不期恰正是白娘子与青青。一时见了,不胜气苦,因跌着脚,连声叫遭。“死冤家!自被你盗了官银,害我有屈无伸,当官吃了多少苦楚。今已到此田地,你又赶来做甚?”白娘子道:“小乙官人,不要错怪了我。我今特来要与你分辩。”王主人见二人只管立在门前说长道短,恐人看见不雅,因说道:“既是远来,有话请里面去说。”白娘子乘机便要入去。许宣忙横身拦住道:“他是妖怪,不可放他进去。”王主人因将白娘子仔细看了两眼,带笑说道:“世上那有这等一个妖怪?不可轻口诋人。请进去不妨。”

白娘子进到里面,先与主人妈妈见过,然后对许宣说道:“奴家既以身子许了官人,就是我的夫主了,终不成反来迫害官人么。就是付银子与官人,也是为好,谁知有祸?若说银子来历不明,罪皆坐于先夫,奴家一妇人,如何得知?奴家一妇人,如何是怪?恐官人错埋怨,故特特来与官人辩明白了,我去也甘心。”许宣道:“这都罢了。只是差人来捉时,明明见你坐在床上,为何响了一声,就不见了?岂不是个妖怪?”白娘子笑道:“那一声响,是青青用毛竹片刷板壁,弄怪吓众人,众人认做怪,大家呆了半晌,故奴家往床后遁去。众人既害怕不敢搜求,见了银子,又以银子为重去了,故奴家得脱身,躲在华藏寺前姨娘家里。复打听得你发配在此,故带了些盘缠来看你,并讨你婚姻的信息。不期你疑我是妖怪。我只得去了。”遂立起身来要走。主人妈妈忙留下道:“既偌远来了,就要去,也在舍下权住几日。”白娘子尚未肯,只见青青道:“既是主人家好意,再三劝留,娘子且住两日再商量。况当日原许过嫁小乙宫人的,今日也难硬绝。”白娘子接口道:“羞杀人!终不成奴家没人要,定捱在此。”主人妈妈道:“既然当初已曾许下,谁敢翻悔?须选个好日子,就在此成就了百年姻眷为妙。”许宣初已认真是妖是怪,今被他花言巧语辩得干干净净,竟全然不疑了。又见他标标致致,殊觉动心,借主人妈妈之劝,便早欣欣然乐从了做亲之议。白娘子囊中充足,彼此喜欢。到了做亲之后,白娘子放出迷人的手段,弄得个许宣昏昏迷迷,如遇神仙,恨相见之晚。

时光易过,倏忽半载。一日,是二月半,许宣同着几个朋友到卧佛寺前看卧佛。忽走到寺门前,见一道人在那里卖药,并施符水。许宣无心,偶上前去看看。那道人一见了,便吃惊道:“官人头上一道黑气,定有妖怪缠身,其害非浅,须要留心。”许宣原有疑病,一闻道人之言,便不禁伏地拜求救度。那道人与他灵符二道,分付他三更烧一道,自家头发里藏一道。许宣到家,忙将一道悄俏的藏在头发之内,这一道要等到三更烧化。暗候时,白娘子忽叹口气道:“我和你许久夫妻,尚没一些恩爱,反信别人言语,半夜三更,要烧符来魇我。你且把符来烧烧看。”许宣被他说破,便不好烧。白娘子转夺过符来,灯上烧了,全没一些动静。白娘子笑道:“如何?我若是妖,必然做出来了。”许宣道:“这不干我事。是卧佛寺前一个云游道人说你是妖怪。”白娘子道:“他既说我是妖怪,我明日同你去,且叫他变一个怪形与你看看。”

次日,分付青青照管下处,夫妻二人来到寺前。只见一簇人围着那道人,正在那里散符水哩。白娘子轻轻走到面前,大喝一声道:“你一个不学无术的方士小人,晓得些甚么?怎敢在此胡言乱语,鬼画妖符,妄言惑众。”那道人猛然听了,吃了一惊,忙将那女娘一看,见他面上气色古怪,知他来历不正。因回言道:“我行的乃五雷天心正法,任是毒妖恶怪,若吃了我的符水,便登时现出形来。何况你一妖女!你敢吃我的符水么?”白娘子听了,笑道:“众人在此做个证见。你且书符来,我吃与你看。”道人忙忙书符一道,递与白娘子。

白娘子不慌下忙接将过来,搓成一团,放在口中,用水吞了下去,笑嘻嘻立了半晌,并无动静。看的人便七嘴八舌,骂将起来道:“好胡说。这等一个女娘子,怎说他是妖怪?”道人被骂,目瞪口呆,话也说不出一句。白娘子道:“他方上野道,毁谤闺贤。本该罚他堕落,今看列位分上,只吊他一索罢了。”一面说,一面口中不知念些甚么。只见那道人就像有人捆缚的一般,渐渐的缩做一团,又渐渐的高高吊起,口中哼个不了。众人看见,尽惊以为奇,连许宣也惊得呆了。白娘子道:“若不看地方干系,把这妖道吊他一年才好。”因轻轻喷口气,那道人早立时放下地来。那道人得能落地,便只恨爹娘少生两只脚,飞也似的去了。众人一哄而散。夫妻依旧回家。正是:

邪邪正正术无边,红日高头又有天。

宁在人前全不会,莫在人前会不全。

过了些时,又是四月初八日佛生日,许宣一时高兴,要到承天寺去看佛会。白娘子道:“甚么好看。”既要去,因取出两件新鲜衣服,替他换了;又取出一把金扇,上系着一个珊瑚坠儿,与他扇;又分付他:“早早回来,勿使奴记挂。”许宣答应了,便穿着一身华服,摇摇摆摆到承天寺来闲戏。耳朵里虽听得乱哄哄传说:周将仕家典库内,不见了许多金珠衣物,现今番捕拿人,许宣却全不在意,自同着烧香的男女游玩。不期番捕有心,看见许宣身上穿的,手里拿的,与失单上的相同,便攒近许宣面前,道:“官人扇子可借我一看。”许宣不知是计,遂将扇子递与公人。众公人看了是真,便吆喝道:“贼赃有了,快快拿下。众人齐上,遂把许宣一索子绑了,好似:数只皂雕追紫燕,一群饥虎啖羊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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