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先自失了喜宁,无人挑唆,又见中国有人,不比旧时,便实心要归我上皇矣。因遣使赍番文一道,到京请和。礼部奏闻,要迎请上皇归国。景泰道:“朝廷因通和坏事,欲与彼绝,而卿等又为此请,不知何故?”吏部尚书王直奏道:“讲和者,因上皇在此,礼宜迎复。请遣使臣,不可有他日之悔。”景泰闻言不悦道:“当时大位,是卿等要朕为之,非出朕心。”于谦察知其意,忙奏道:“大位已定,孰敢再议?但上皇在北,当遣使尽礼,以舒边患耳。”景泰闻于谦之奏,方回嗔作喜道:“从汝,从汝。”遂差李实为礼部左侍郎,罗绮为大理寺卿,充正副使,同来使而行。既而鞑王脱脱不花亦遣人来讲和。朝廷只得又差都御史杨善、侍郎赵荣使北报命。此一行,赖李实、杨善二人知机识变,能言善语,说得也先与鞑王欢喜,兼之正统洪福未艾,故也先、鞑王俱实意送还,尽皆治酒饯行。到了九月初八日,上皇起驾,也先妻妾都罗拜哭别而去。伯颜率兵护送。十一日至野狐岭,伯颜道:“此处乃华彝界限。”一齐大哭道:“皇帝去矣,何时复得相见。”良久别去,仍命头目五百骑,送至京师。十四日,至怀来,抵居庸关,报到朝廷。群臣同礼部,请议迎复仪注。都御史王文独大声道:“来?孰以为来耶?黠寇岂是真意?若不索金帛,便索土地。有许多事在,孰以为来耶?”众官都畏王文,不敢做声。独于谦道:“不必固执。防变方略,我当任之。来与不来,与议仪注,固无害也。”遂具仪注。十五日,上皇至唐家岭,先遣使到京,诏谕避位,免群臣迎。十六日,百官仅迎于安定门,上皇从东安门进,景泰迎拜,上皇答拜。拜毕,相抱持而哭。各述授受之意,推让良久,乃送上皇至南宫,厚赏来使而去。正是:

上皇避位情兼礼,景帝迎归礼近情。

何事南宫一入后,遂令同气不同声。

景帝见大位已定,听黄竑易储之说,遂立皇子见济为皇太子,改封皇太子为沂王,满朝文武,谁敢谏止?不意皇太子五月立得,十二月便得疾而毙。景帝大哭不已。早有御史钟同、礼部章伦上疏,请复立沂王为皇太子。景帝大怒,即下二人于狱拷讯,流血被体。逼令诬引大臣,并南宫通谋。二人不服,复加重刑,适天大风雨,黄沙四塞,方才停刑。一日,于谦见景帝,即面奏道:“臣窃见太子立未逾年,即遘疾而薨,此诚天意有属,然钟同、章伦二臣所奏,未为无当,乞陛下容而宥之。”景帝闻言,拂然不悦道:“卿亦为此言耶?”即辍驾入官,于谦悚然而去。内监兴安见于公奏,因叹息道:“此足见于尚书忠心,为国固本也。”

于公自知威权已重,屡疏乞骸骨,归老西湖。景帝十分信任,再三不许。于公见上不允,自知必死。尝拍案叹息:“吾一腔热血,竟不知洒于何地。”既而于公病,景帝差太监兴安、舒良,更番看视。二人见于公自奉俭朴,不胜叹息。奏闻景帝,景帝亦为之叹息。因命尚食监,凡一应日用,酱醋小菜,果品之类,尽数给与。于公患痰病,御医奏治痰必须竹沥。京中无竹。景帝亲驾幸万岁山,伐竹烧沥,以赐于谦,亦异宠也。众官见上优待于谦,便都诽谤起来。兴安闻之大怒道:“你们都毁谤于廷益。如今朝廷正要用人,若有不要钱财,不贪官爵,不顾家计,日夜与国家分忧出力,何不保举一人来,替换了于尚书?也是你们为臣子之事。汝众人不要把私心乱谤,公论自然难逃。”众官听了,俱默默无言而退。正是:

庙堂故仗忠臣计,肘腋还须内宦全。

不是兴安廷叱众,谁人为国惜于谦?

到了景泰七年,杭州西湖之水,忽然彻底干枯。此时孙原贞正在浙江做巡抚,见此变异,因叹息道:“哲人其萎乎?吾正忧乎于公。”不期到了十二月二十八日,景帝忽遘重病,不能坐朝,于谦心中甚忧。捱到次年正月,景帝渐渐病重。于谦遂与众官计议,请立沂王仍为东宫,奏请不允。于谦又约十七日面奏泣请。不期徐有贞见景帝有不起之色,便与石亨计议,要乘机夺开南宫之门,迎请上皇复位,以成不世之大功。石亨大喜,以为然。因一面通知太监曹吉祥、蒋冕奏白于皇太后;又一面通知南宫;又一面会同掌兵都督张、张及都御史杨善;又一面假报北寇南侵,使于谦闻知,自去调度军务;又乘着北寇之信,暗暗纳兵入城。十六日晚,石亨等齐会于徐有贞宅中,徐有贞急急到台上观看星象,下来道:“时在今夕,不可失也。”到了四鼓,天色晦冥。石亨等惶惑道:“事当济否?”徐有贞大言道:“时至矣。”遂拥众到南宫城,那城门都用铁汁灌牢,众遂毁坏垣门而入。上皇问道:“尔等何为?”徐有贞、石亨俯伏奏道:“请圣驾复登九五。”遂扶上皇乘舆,兵士战惊,不能举动。徐有贞急忙上前自推,石亨一齐扶着。忽天色光明,星月交辉,众人呼噪,直入奉天殿,鸣钟击鼓,群臣尽皆失色。其夜于谦尚宿于朝房,与众文武约定,次日祈遂前议。不意徐有贞、石亨等,希图迎复之功,竟将顺理之事,以为侥幸之图。于谦见众人有变,自知不免,然神色不变,徐整朝衣入班行礼。早闻得殿上传旨,拿王文、于谦、范广并太监王诚、舒良、张永,王勤等下狱。此皆徐有贞捏造其有谋迎立外藩之故也。

后二日,景帝驾崩,遂改八年为天顺元年,命徐有贞人阁办事,石亨封忠国公,余并升赏。徐有贞又唆给事王镇上疏,劾奏王文、于谦要坐以谋反之律,凌迟处死,严加拷掠,必要招承迎立外藩之事。王文道:“若要迎立外藩,必要金牌符敕,今金牌符敕见存禁中,不奏知皇太后,谁敢窃取而行?”石亨等道:“虽无显迹,其意则有。”王文道:“若以意欲二字诬陷文等,实不甘心。”琐琐辩之不已。于谦道:“汝辩之何益?石亨等意已如此。彼盖欲踵秦桧‘莫须有’之故智也。辩亦死,不辩亦死。忠臣岂恤死哉!”次日,石亨促成“迎立外藩,谋危社稷”之狱。天顺看了,尚犹豫不忍道:“于谦曾有大功。”徐有贞、石亨二人忙上前道:“臣等出万死一生,迎复陛下,若不置于谦等于死地,则今日之举为无名。”上意遂决。二十二日早,狱中取出王文、于谦、范广、王诚等,于西市受刑。王文犹称冤不住口,于谦笑道:“我与汝不必辩,日后自有公论。”遂口吟乱世诗一首道:

成之与败久相依,岂肯容人辩是非?

奸党只知谗得计,忠臣却视死如归。

先天预定皆由数,突地加来尽是机。

忍过一时三刻苦,芳名包管古今稀。

吟毕,即引颈受刑,完了他“忠臣不怕死”一句。时年六十一。是日,阴霾四塞,日月无光,都人莫不垂泪。于公受害,太皇太后都不知道,既死方知。后上进宫来,朝太皇太后,方嗟叹道:“于谦曾有大功于我国家,为何就令至此,皇帝蒙尘时,若无于谦,国家不知何如。此皆奸人误皇帝也。况迎立外藩,并无此事。”因而惨然。上亦为之动容,然悔无及矣。石亨曾荐陈汝言为兵部尚书,不上半年,赃私狼藉,抄没财物于大内庑下者累累。上大怒道:“景泰间,任于谦久且专,没无余财。汝还未几何,财帛之多如此!”石亨惟俯首默默。由是上益知于谦之冤,而恶石亨等矣。

也先闻知于谦被杀,料中国无人,乘机杀进,人人惊慌,京城大震。恭顺侯吴瑾在侧道:“于谦若在,安得有寇至此。”上亦再三叹息。后徐、石二人争权,徐有贞贬云南卫充军,石亨谋反事露,石彪斩首,石亨赐白罗勒死。于冕初发辽东卫充军,至是赦归,始发棺回杭,葬于西湖之三台山。至成化即位,于冕上疏,讼父亲冤枉。上甚怜恤,因复其官爵,遣行人马旋,赐于谦祭物祭文。其谕有云:“卿以俊伟之器,经济之才,历事先朝,茂著劳绩。当国家之多难,保全盛以无虞;惟公道而自持,为权奸之所害。在先帝已知其枉,而朕心实怜其忠。”

弘治元年,有诏道:“少保于谦,有社稷功,可赠特进光禄大夫,柱国太付,谥肃愍。”又立祠墓所,名曰旌功,命有司春秋致祭。万历年间,浙江巡抚傅孟春,偶有事宿于于坟,感梦于公,因上疏言所谥肃愍未合,改谥忠肃。自是之后,祈梦于祠下者,络绎不绝。祠侧遂造“祈兆所”,彻夜灯烛,如同白昼。诚心拜祷,其梦无不显应。

吾所谓正人之气,若郁郁不散,又能隐隐跃跃,而发为千古征兆者,此也。以此知西子湖灵秀之气中,有正气为之主宰,故为天下仰慕不已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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