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仁既去,且按下不题。却说苏小小送了鲍仁,方才次第来料理众人。

众人等得不耐烦,背地里多有怨言。及见小小走到面前,不消三言两语,只一颦一笑,而满座又早欢然。故纵情谈笑,到处皆著芳香;任性去来,无不传为艳异。最可喜是王侯之贵,若怜他娇。惜他美,便待之不啻上宾。尤妙的是欢好之情,若稍不浓,略不密,便去之有如过客。苦莫苦于人家姬妾,言非不工,貌非不美,沦于下贱,安得自由?怨莫怨于远别妻孥,望又不来,嫁又不可,独拥孤衾,凄凉无限。怎得如小小罗绮遍身,满头珠翠,鲙厌不甘,蚕嫌不暖,无人道其犯分而不相宜。故小小自十五而至二十,这四五年楚馆秦楼之福,俱已亨尽。四方的文人墨士,与夫仕宦名流。无不过交、此时贾姨奔走殷勤,缠头浸润,也成一个家业了。每每称羡小小道:“甥女当日高标为妓之论,虽一时戏言,做姨娘的还不以为然,到了今日,方知甥女有此拿云捉月之才,方有此游戏花柳之乐,真青楼之杰出者也。”苏小小听了,也只付之一笑。

忽一日,有上江观察使孟浪,自恃年少多才,闻苏小小之名,只以为是虚传,不信红裙中果有此人,偶因有事西吴,道过钱塘,胸中原有一个苏小小横在心头,思量见他一面,便借游湖之名,叫了大楼船一只作公馆,备下酒席,邀了宾客,遂着人去唤苏小小来佐酒。自恃当道官,妓女闻呼,必然立至。不期差人去时,苏家一个老妪回道:“姑娘昨日被田翰苑家再三请去西溪看梅,只怕明日方得回家。你是那位相公家?若要请我姑娘吃酒,可留下帖子,待他回来看了,好来赴席。”差人道:“谁有帖子请他!是孟观察相公叫他佐酒。”老妪道:“我家姑娘从来不晓得做什么酒。既要做酒,何不到酒肆中去叫一个?”差人因苏小小不在,没法了,只得将所说的话,一一回复孟浪。孟浪沉吟半晌回想道:“他既是一个名妓,那有此时还闲着的道理?不在家,想是实情。”又分付差人道:“既是明日来家,明日却是要准来伺候的。”差人领命,到了次日,黑早便去,连苏家的门还未开,只得且走了回来。及再去时,苏家老妪回道:“方才有信,说是今日要回,只是此时如何得能便到?极早也得午后。”差人午后再去,还说不曾回来。差人恐怕误事,便坐在门前呆等,直等到日落,也不见来,黄昏也不见影。只等到夜静更深,方看见两三对灯笼,七八个管家,簇拥着一驾香车儿,沿湖而来,到了门前下车时,差人忙忙要上前呼唤,只见苏小小已酣酣大醉,两三个侍儿一齐搀扶了进去。众家人只打听明白,说苏姑娘已睡下了,方敢各各散去。差人见他如此大醉行径,怎敢一时罗嗅?只得又回去,细细的禀知官府。孟浪道“果是醉了么?”差人道:“小人亲眼看见的。三个丫头挽他不动,实实醉了。”孟浪道:“既是真醉,再恕他一次,若明日再左推右托,便饶他不过。”

及到了第三日,差人再去时,侍儿回道:“宿醒未醒,尚睡着;不曾起身,谁敢去惊动他?”差人道:“你快去说声:‘这孟爷乃上江观察使,官大着哩。叫了三日,若再不去,他性子又急,只怕还惹出事来。’”侍儿笑说道:“有舍子事?和尚道士。去迟了,不过罚两杯酒罢休了。”差人听得不耐烦起来。便走回船中禀道:“小人再三催促,那娼妓只睡着不肯起来,全不把相公放在心上。”孟浪听了,勃然大怒道:“一个娼妓,怎这等放肆?须拿他来羞辱一场方快。”又想道:“自去拿他,他认我是客官,定还不怕。必须托府县立刻拿来,方晓得利害。”即差人到府县去说,府县得知,俱暗暗吃惊道:“此人要津权贵,况且情性暴戾,稍有拂逆,定要口伤。”叫人悄悄报知苏小小,叫他速速去求显宦发书解释,然后青衣蓬首,自去请罪,庶可兔祸。若少迟延,便不能用情。

侍儿俱细细与小小说知。小小听了,还只高卧不理。倒是贾姨闻知着急,忙忙走到床前说道:“这姓孟的,人人都说他十分惫懒,你不要看做等闲。我们门户人家,要抬起来,固不难,要作践,却也容易。你须急急起来打点,不可被他凌辱一场,把芳名损了。”苏小小道:“姨娘不消着急。他这两三日请我不去,故这等装腔作势,我无过勉强去走走便罢了,何必打点?”贾姨道:“不是这等说。据府县说来,连官府也怕他三分。又来分付,叫你求几位显宦的书,去说个人情,你方好去请罪。若不是这等,便定然惹出祸来。”苏小小被贾姨只管琐碎;只得笑笑、”走起身来,道:“花酒中的一时喜怒,有甚么大祸?甥女因力倦贪眠,姨娘怎这样胆小,只管催促?”因穿了衣服,‘漫慢的走到镜台前去妆饰?”贾姨道:“你此去是请罪,不要认做请酒,只须搭上一个包头,穿上一件旧青袄,就是了,何消妆束?”小小又笑道:“妆束乃恭敬之仪,恭敬而请,有罪自消,如何倒要蓬首垢面、青衣轻薄起来?”遂不听贾姨之言。竟梳云掠月,妆饰得如画如描。略吃些早膳,就乘了车儿,竟到湖船上来,叫人传禀。

此时孟观察正邀了许多宾客,赏梅吃酒,忽听见说苏小小来了,心上虽然暗喜,但既发作一番,那里便好默默,必须哼喝他几句,然后收科。因问道:“他还是自来,还是府县拿来了?”左右禀道:“自来的。”孟观察道:“既是自来,且姑容他进见。”一面分付,一面据了高坐,以便作威福。不片时,人还未到面前,而鼻孔中早隐隐(尝)麝兰之味,将他暴戾之气,已消了一半。及到面前,虽然是淡妆素服,却一身的袅娜,满面的容光,应接不暇。突然望见一个仙子临凡,这孟观察虽然性暴,然正在壮年,好色之心颇盛,见了这般美丽,恨不得便吞他入口,只碍着观瞻不雅,苦苦按纳。在小小不慌不忙,走到面前,也不屈膝,但深深一拜,道:“贱妾苏小小,愿相公万福。”盂观察此时心己软了,说不出硬话来,但问道:“我唤了你三日,怎么抗拒不来,你知罪么?”小小道:“若说居官大法,贱妾与相公腰隔天渊,如何敢抗?至于名公巨卿,行春遣兴,贱妾来迟去慢,这些风花雪月之罪,妾处烟花,不能自主,故年年月月日日,皆所不免。贱妾虽万死,亦不能尽偿,盖不独为相公一人而坐,还望开恩垂谅。”观察道:“这也罢了,但你今日之来,还是求生,还是求死?”小小道:“‘爱之则欲其生,恶之则欲其死’,悉在相公欲中,贱妾安能自定?”观察听了,不禁大笑起来,道:“风流聪慧,果然名下无虚,但此皆口舌之辩才,却非实学。你若再能赋诗可观,我不独不加罪,且当优礼。”小小便请题。观察因指着瓶内梅花道:“今日赏梅,就以此为题。”小小听了,也不思索,信口长吟道:

梅花虽做骨,怎敢敌春寒?

若要分红白,还须青眼看。

孟观察听了,知诗意皆包含着眼前之事,又不亢,又不卑,直喜得眉欢眼笑。遂走下坐来,亲手搀定小小道:“原来芳卿果是女中才子,本司误认,失敬多矣。”因邀之人坐,小小道:“贱妾何才?止不过情词曲折,偶会相公之意耳。”观察道:“情词会意,正才人之所难。”遂携了小小,并坐在上面,欢然而饮。饮酒之间,小小左顾右盼,诙谐谈笑,引得满座尽倾。观察此时,见他偎偎倚倚,不觉神魂俱荡。欲要留小小在船中,又恐官箴不便,直吃得酕醄大醉,然后差人明灯持火,送了小小回家,却与小小暗约下,到夜静时,悄悄移小船到镜阁下相就。如此者一连三夜,大快其心,赠了小小千金,方才别去。正是:

一怒双眸裂,回嗔满面春。

非关情性改,总是色迷人。

孟观察去后,贾姨因问道:“这观察接甥女不去,特着府县来拿,何等威严。自你去请罪,我还替你耽着一把干系。为何见了你,只几句言语,说得他大笑起来,这是何缘故?”小小道:“姨娘有所不知,但凡先要见甥女,后因不得见而恼怒者,皆是欣慕我才色之美,愿得一见者也。至于苦不得见方恼,则此恼非他本心,皆因不得见而生,故甥女妆饰得可人,先安慰定他的欣慕之心,则后来之恼怒,不待言而自消矣。若青衣蓬首,被他看得不才不美,无可欣慕。不更益其恼怒乎?我拿定他是个色厉而内荏之人,故敢直见之而不畏。”贾姨听了,不胜欢喜道:“我也做了半生妓女,进门诀、枕席上的诀、启发人钱钞的诀、死留不放的诀,倒也颇通,从不知妓女中还有这许多窍脉。怪不得甥女享此大名,原来还有这个秘诀。”苏小小笑道:“有何秘诀?大都人情如此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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