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李悔生要开学堂,毓生也觉得这注生意好做,悔生请他付六百银子寄到东洋去置办仪器,毓生不肯,道:“我们且收齐了学生,这个可以慢慢置备的。”悔生见他银钱上看得重,未免语含讥讽,自此两人就意见不合起来。可巧那天店中伙计约会了出去吃馆子,只剩了王、李二人在店中。毓生急急的要去出恭,托悔生暂时照应店面。忽然文会堂送到一注书帐,是三百两头一张票子,悔生连忙收下,代写收条,付与来人去了。
他见毓生尚未出完恭,袖了这张票子便走。毓生出来不见了悔生,只道他近处走走,那知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天色将晚,店伙全回,还不见悔生到来,很觉有些疑心。查点各物,不曾少了一件。开柜把银钱点点,也没少了一分。心中诧异,开出他的皮包,却没有多余的衣物,只几件单洋布衣衫,被褥虽然华丽,也不过是洋缎的。总觉放心不下,又想不出个缘故。
及至节下算帐,才晓得文会堂一注书帐,被他拐骗了去,后悔不迭。自此毓生也不大敢合维新人来往了,见了面都是淡淡的敷衍。自己却还有志想创办那个学堂,关上门做了一天的禀帖,好容易做完了,说得很为恳切,退自投入抚院,颇蒙姬抚台赏识,请他去见。毓生本是个岁贡,有候选训导之职,当下顶冠束带着扮起来,雇了一乘小轿,抬到仪门口下轿,没得一人招接。毓生拿了个手本,一直闯进去,却被把门人挡住道:“你是什么人,敢往里面直闯!”毓生道:“我叫王材,是你们大人请我来的。”把门人大模大样的说道:“你为什么不在官所上候传?这时大人会着藩台大人哩,那有工夫见你?”毓生不答应,硬要往里走,把门人那里敢放他进去。二人正在争论,被里面的执帖大爷听见了,出来吆喝,额生说明来的原故,把手本交他去回。执帖大爷眼睛望着天说道:“大人今日有公事,不见客,你请明早来罢。”毓生受了这种闷气,不免有些动怒,只得回到店中。路上听得那来往的人议论道:“他不过是个书店掌柜的,有多大身份,就想去见抚台大人,果然见不到回来了。”毓生更加气愤。到了店里,开发轿钱,那轿夫定要双倍。
毓生骂了他们几句,他们就回嘴道:“你老爷是合抚台大人有来往的,用不着在俺们小人头上算计这一点点。”说得毓生满面羞惭,只得如数给他,却回到屋里,拍桌大骂道:“中国的官这般没信实,还不如外国的道掰哩。”一个伙计嘴快,抢着说道:“掌柜的,这话错了。难道你认得外国的道搿哩?”毓生也觉好笑,不由的心头火发,长篇阔论,写上一封信,托人刻在报上,方才平了气。隔了几日,禀帖批下来,准其借崇福寺的房子开办学堂。原来这崇福寺是从前先皇爷南巡驻晔的所在,统共有整百间房子,那里面的大和尚手面极阔,很认得些京里的王爷贝子爷,就是在济南城里,也就横行得极,没有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的。王毓生不知就里,找到了这个好主儿,捏了姬抚台批的这张凭据,就去与崇福寺的大和尚商量。在客堂里坐了半天,大和尚才慢慢的踱出来,在下面太史椅上坐下。
侍者送上手巾,接连擦了几把,然后开言,问施主贵姓,来到敝剎,莫非有什么忏事要做么?王流生通过姓名,回称并非为忏事而来,只因我们同志要开一个学堂,抚台大人批准了,叫借宝寺后面一席空房子,作为学舍,万望大和尚允了,便好开学。那大和尚嘻开大嘴,就如弥勒佛一般,挺着肚皮说道:“这却万万不能的。敝剎经过从前老佛爷巡幸,一向不准闲人借住。况且清净地方,如何容得俗人前来糟蹋?断难从命。就是抚台大人亲自来说,也不能答应他的。你不看见大殿上有万岁爷的龙牌吗?”毓生道:“大和尚放通融些,如今世界维新,贵教用不着,你不如把房子趁早借给我们,有个学堂名目,还好挡一挡。要不然,一道旨意下来,把寺院废掉,改为学堂,那时你这寺如何保得住?岂不是悔之已迟?”几句话倒把大和尚说动了气,咬定牙根不允。毓生没法,只得回店。次早有个和尚来谢,他一问就是崇福寺来的,袖子里拿出一张二百两银子的银票,说道:“俺寺里圆通师父多多致意王施主,说寺后房子是决计不能借的,这注银子算本寺捐送贵学堂作为赁屋使费,还求施主另想别法罢。倘然抚台定要我们寺里的房子,他只好进京去见各位王爷想法的了。”这时毓生已经打听着寺里的脚力很硬,只索罢手,乐得把银票收下。打发来人去后,就在济南城里到处找房子,那里找得着?只得把这事暂且搁下。
有天毓生同了几位朋友,踱到江南村想吃番菜,才到门口,只见一位做官的人从里面走出来,街上突然来了一个西装的少年,举起手枪,对准他便放,却被这做官的抢上一步,一手挡住那少年,正待转身,不妨做官的后面随从人,早过来把这少年捉住。不言街上看的人觉得突兀,且说这少年的来历。原来这少年也是山东人,姓聂名慕政,向在武备学堂做学生,学到三年上就闹了乱子出来。因他家道殷富,父母钟爱,把他纵容得志气极高,向父母要了些银子,到上海游学,不三不回合上了好些朋友,发了些海阔天空的议论,什么民权、公德,闹的烟雾腾天,人家都不敢亲近他。上海地面是中国官府做不得主的,由他们乱闹,不去理他,他们因此格外有兴头。这聂慕政年纪,望上去不过十八九岁,练习得一身好武艺,合了他的朋友彭仲翔、施效全等几位豪杰,专心讲求武事,结了个秘密社会。内中要算彭仲翔足智多谋,大家商议要想做几桩惊天动地的事业,好待后人铸个铜像,崇拜他们。正在密谈的时节,却好外面送来一封信,仲翔接了看时,原来是云南同学张志同寄来的。上面只说云南土人造反,官兵屡征不服,要想借外国的兵来平这难。仲翔看完了信心中大怒道:“我们汉种的人为何要异种人来躁确?”因此大家商议着,发了一张传单,惊动了各处学生,闹得落花流水,方才散局。这彭仲翔却在背后袖手旁观,置身事外,幸而官府也没十分追究,总算没事。彭、施二人在上海混得腻烦了,虽然翻译些东文书,生意不好,也不够使用。仲翔合效全私下定计道:“我们三人中要算慕政同学很有几文,他为人倒也豪爽,我们何不叫他筹划些资本,再招罗几位青年同志到东洋去游学呢?”效全大喜道:“此计甚妙。”
仲翔道:“虽然如此,也要很费一番唇舌,说得他动心才好。”
二人约会定了,只待慕政回来,故意谈些东洋的好处,来运动他。慕政毕竟年纪轻,血气未定,听了他们的话,不觉怦怦心动。一日饭后,有些困倦,因想操练操练身体,从新马路走出,打从黄浦江边上走了五六转,回到昌寿里寓中,只三点钟时候。刚跨上楼梯,只听得彭、施二人房里拍手的声音很觉热闹,不由的踱了进去。二人见他进来,连忙起身让坐道:“慕兄来得很好,我们正要找你哩。方才我们有个同学打东洋回来,说起那里文明得极,人人有自由的权利,我们商量着要去走走,你意下如何?况且那里留学生也多,有公会处,我们多结识些同志,做点大事业出来,像俄罗斯的大彼得,不是全靠游学学成本事勃兴的么?你意下如何?”慕政听了,连连的拍手道:“好极,好极!小弟也正有这个意思,只愁没有同伴。二兄既有这般豪举,小弟是一准奉陪。”仲翔皱了皱眉道:“去是一准要去的,只是我们两手空空,那里来的学费呢?”
慕政道。“不妨,这事全在小弟身上。昨天我家里汇来二千银子,原预备出洋用的,我“置备了几件衣服,只用去五十几两,二兄要用多少,尽管借用便了。”仲翔道:“我打听明白东京用度,比西洋是省得许多。虽然如此,每人一年学费,至少也得五百金。我们二人预备三年学费,也要三千银子。聂兄是阔惯的,比我们加倍,一年至少一千。要是尊府每年能寄二千银子,我们一准动身便了。”慕政道:“待我寄信去再寄千金来,目前已经可以暂且敷衍起来。”二人大喜,又拿他臭恭维了一泡,尽欢而散。当晚慕政便寄信到山东,不上一月,银子汇到,彭仲翔又运动了几位学生,都是有钱的,大家自备资斧,搭了公司船出口。一路山水极好,又值风平浪静,大家在船沿上看看海景,不觉动了豪情。有上海带来的白兰地酒,慕政取出两瓶开了,大家席地而坐,一气饮尽。那同来的三位学生,一叫邹宜保,一叫侯子鳌,一叫陈公是,都不上二十岁年纪。陈公是尤其激烈,喝了几杯酒,先说道:“我们从今脱了羁束,都是彭兄所赐,只不知能长远有这幸福不能?”仲翔道:“陈兄要说是小弟所赐,这却不敢掠美,还是聂兄作成的,要没有他肯资助我的盘费,也不能至此。我只可怜好些同学,在我国学堂里面,受那总办教习的气也够了,做起文课来,一句公理话也不敢说。什么叫做官办学堂?须要知道,触犯了忌讳,小则没分数,大则开除,这是言论不得自由。学习西文、算学,更是为难,一天顶一天,总要不脱空才好,譬如告了一天假,就赶不上别人,不足五十分,又要开除,这是学业不得自由。还有学生或是要演说,或是要结个会,又有人来禁阻他,这是一切举动不得自由。种种不得自由之处,一时也说不尽,亏他们能忍耐得住。我们到了外洋,这些野蛮的禁令,谅该少些。”公是道:“彭兄说的话何尝不是?只据小弟愚见,那野蛮的自由,小弟倒也不肯沾染,法律自治是要的,但那言论如何禁阻得?我只不背公理便了。结会等事,乃是合群的基础,东西国度里面,动不动就是会,动不动就是演说,也没得人去禁阻他,为什么我们中国这般怕人家结会演说?”仲翔道:“这是专制国的不二法门,现在俄国何尝不是如此?只要弄得百姓四分五裂,各不相顾,便好发出苛刻的号令来,没一个敢反对他,殊不知人心散了,国家有点儿兵事也没人替他出力,偌大的俄国,打不过一个日本国,前天我见报上,不是日本国又在辽东打了胜仗吗?”公是道:“正是。我想我们既做了中国人,人家为争我们地方上的利益打仗,我们只当没事,倒去游学,也觉没脸对人,不如当兵去罢。”仲翔道:“陈兄,你这话却迂了。现在俄日打仗的事,我们守定中立,那里容得你插手?只好学成了,有军国民的资格,再图事业罢。”公是道:“我只觉一腔热血没处洒哩。”慕政道:“陈兄的话一些不错,我可以表同情的。只待一朝有了机会,轰轰烈烈的做他一番,替中国人吐气,至于大局也不能顾得。总之,我们拚着一死,做后来人的榜样罢了。”这话说罢,五人一齐拍手跳舞,吆喝了一声。不料声音太响,惊动了船主,跑来看了一看,没得话说。随后一个中国人走来,对他们道:“你们吵的什么?这是文明国的船上,不好这般撒野的!”慕政听他说得可恶,不由的动怒道:“你见我们怎样撒野!我们不过在此演说拍手。”
那人道:“演说拍手,自有地方,这是船上,不是列位的演说场。”六人没得回答。那人又道:“列位还要到东京哩,那地方更文明,还是小心呢!”仲翔唯唯道:“我们如今知道了,方才吃多了酒,说得高兴,倒惊动了诸君,以后留心便了。”
那人方才无言而去。仲翔才同他们回到房舱里。慕政只是不服道:“好好的中国人,为什么帮着外国人说话,倒来派我们的不是?”仲翔道:“聂兄莫怪他,他话并没说错,这船上本不是演说地方,这人还算懂得些道理的,你没有看见那次洋关上的签子手吗?戴着奴隶帽子,穿着奴隶衣服,对着自己同类,气昂昂的打开他行李,看了不够,还要把他捆好的箱子开,搜出一段川绸,当是私货,吆喝着问这是什么?那人道:“这是我朋友托带的。他那里管他朋友不朋友,拿了就走,那神气才难看哩。说起这关,原是中国的关,不过请外国人经手管管,他们仗着外国人的势力,就这样欺压自己人,比这人厉害得多着哩。”慕政听了,也不言语。
六人在船上过了一天半,已到长崎,有日本医生上船验看各人有无疾病。六人被他验过,均称无恙。那天船却泊下不开。
六人上岸闲游,山水佳丽,街道洁净,觉得胜中国十倍,大家叹赏不绝。幸未远行,到船后已将近开轮了。及至到了横滨,仲翔猛然想起一事道:“哎哟!我几乎忘了!东京是不用墨西哥洋钱的。”效全道:“这便如何是好?”仲翔道:“不妨。我们在这里兑了日本洋钱去。”当下六人起坡,觅个旅人宿住了。慕政开出箱子里的洋钱来,每人拿些,同上街去兑换。邹、侯、陈三人也取出些来,托他们代为兑换。仲翔踱出门时,却值一个人合他撞了个满怀,那人惶恐谢过。仲翔看他装束虽然是西人衣服,那神气却像中国人,当下就用中国话问他何来?
那人果然也答中国话,说是天津人,因到美洲游学,路过此间,上岸闲耍,到得岸边,轮船开了,只得望洋而叹。现在资斧告乏,正想找个本国人借些川费。诸君既是同志,谅能资助些。
如今美洲是去不成的了,只要助我五十金,便可以回中国去。
仲翔楞了一楞,一句话也答应不出,还是政慕来得的爽快,说道:“既然如此,我就帮助你,五十金不能,五十圆罢,只是足下尊姓大名?”那人道:“我姓邱名琼。难得吾兄慷慨解囊,亦要请教请教。我们找个馆子一叙罢。”三人就同他到得一个番菜馆里,彼此细叙来踪去迹,慕政才把洋钱交给他。那人感谢了几句,会钞分手而去。仲翔埋怨幕政道:“我们盘川还怕不够,你如何合人一见面就送他这许多洋钱?”慕政道:“他也是我们同胞,流落可怜,应该资助的。”仲翔道:“这样骗子多着哩,慕兄休得上当。”慕政也不理他,次日便搭东京火车望东京进驶。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