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冯主事别了余伯集,便到督署辞行,制台送他程仪五十两。冯主事意欲退还,觉得师生面上过不去,只得受下,登程之后,一路思量道:“这学堂虽有杨道台捐助三千金,其余零碎凑集的不及二千,就是节省办法,一万多银子,还不能照东洋的规模,买齐那些考验的材料,应用的器具。只好暂请几位中国好手,编些商业教科书,译几部东洋书籍,敷衍着办起来便了,其它只得从缓改良。但是目下总得再筹二三千金,才能开办这个局面。左思右想,忽然想出一个主意来,自言自语道:“呀,有了!那孔老师虽然不肯出钱,他那句话倒是开我一条道路,就是商捐一节,却还有些道理。我想我们潍县,富商也还不少,他们历年往城隍庙里捐钱赛会,一年何止千金?那庙里如何用得到这许多,定是几个庙董侵吞了去的。我去找这几个人,并且请齐了众商家,把这事理论个明白。以前的纵然清不出来,只要把以后的归并学堂里,作为长年经费,不是一举两得么?”主意定了,自己倒甚欢喜,因此不到省里去了。
那创办学堂的禀帖,是上头已经批准的,没什么顾虑,就一直回到潍县,找着几位绅士商量。潍县的大绅士只一位姓刘的,是甲戌科进士,做过监察御史,告老回家的,年纪又尊,品望也好,人家都看重他。只是这位刘公有些怕事,轻易不肯替人家担肩。其余的几位绅士,不过是举人、禀生,都在冯主事之下,只因他们家里田多有钱,人人看得起,故而能够干预些地方上的公事。冯主事这回办学堂,都已捐过他们,就是打在那杂凑项下算的。当下冯主事先到刘家去,不一定想捐他,原要合他商量那庙捐一节,不料刘御史劈面就给他个没趣,道:“我们虽则知己,这桩事我却很不佩服你。我生平最恨人家办学堂,好好的子弟,把来送入学堂里去,书也读不成了,宇也写不来了,身上着件外国衣,头上戴外国帽子,脚下蹬一双皮靴,满嘴里说的鬼话,欺负人家不懂。我前月进省,才看见那种新鲜模样儿,回来气得要死。好笑我们省里这位中丞,拿办学堂当做正经,口口声声的劝人家开办。彷佛听见即墨县进省见他,因为办学堂不认真,大受申饬。如今即墨县的学堂,一个月内已经办好,请了一位监督,每月四十银子薪水。幸而我们这位老父台,为人很好,不肯效尤,只作不知,也不进省去见他,合了我的脾胃。老弟,你想想,我们是八股场子中出来的人,岂可一朝忘本?饮水尚要思源,依我愚见,还指望你将来上个折子,恢复八股,以补愚兄未竟之志。你如何倒附和起新党来,索性要开学堂了。你前次给我的信,我也没覆,我原晓得你就要回来,可以面谈的。你要我捐钱,做些别的善举,都可以使得,只这学堂,误人家的子弟,是大大的罪过,不敢奉命。若是真要办学堂,须依了我的主意,请几位好好的举人秀才,教他们读《四书》、《五经》,多买几部《朱子小学近思录》等类的书,合学生讲讲,将来长大了,也好晓得这些崇正黜邪的道理。老弟你休要执迷不悟。”一席话说完,把个冯主事就如浇了一背的冷水,肚皮也几乎气破,登时脸上发青,要待翻腔,却因平日合他交情尚好,又因他是个老辈先生,这回办事虽不要借重他,也怕他从中为难,只得忍住了,停了一会,叹道:“老先生,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如今时势,是守旧不来的了。外国人在我们中国那样横行,要拿些《四书》《五经》宋儒的理学合他打交道,如何使得?小弟所以要办学堂者,原是要造就几个人才,抵当外国人的意思,并不是要他们顺从外国人。并且办的是商务学堂,有实在的事业好做,不是单读几部外国书,教他们学两句外国话就完的,你老不要闹错了。”刘御史道:“老弟,你这话更是不合。外国人到我们山东来横行,那是朝廷不肯合他打仗的原故,他们强横到极处,朝廷也不能守着那柔远人的老话,自然要赶他们出去的。至于我们读书人,好好读书,自有发达的日子,为什么要教他商务呢?既说是商务,那有开学堂教的道理?你那里见过学堂里走出来的学生会做买卖的?那做买卖的人,各有各的地方,钱铺里、当铺里、南货铺里、布店里、绸缎店里、皮货店里,还有些小本经纪,那个掌柜的不是学出来的?只不在学堂里学罢了。我说句放肆话,你们这几位外行人,如何会教给学生做生意?劝你早些打退了这个主意罢,潍县人不是好惹的。”冯主事暗想道:“这人全然不懂,真个顽固到极处,只好随他去罢。”当下没得话说,辞别了出去。走到别的几位绅士家里,探探口气还好,还有些合自己一路捐的款子,也有当时面交的,也有答应着随后补交的,冯主事略略放心,约定他们后日议事。
当日回家,发了几副请帖,请几位大商家合那庙董,在商务公所会议。到了这日,各商家、各绅士都到,只刘御史合庙董未来。冯主事预先备了几桌酒,请他们依次坐定,好谈这事。
且说那庙董里面,有个头脑本是个贩买黄豆的,这人刁钻古怪,年纪约摸有四十多岁,吃上几口大烟,瘦长条子,满脸的麻点儿,削脸尖腮,姓陶名起,同伙送他个外号,叫做淘气,原是音同字不同的。只因他在商务里面极有本领,赚得钱多,虽说是昧了良心弄得来的,然而手里有了银钱,人家自然也拿他推尊起来了。凑巧其时正值秦晋开捐,他凑了几个钱去上兑,捐了个候选同知花翎四品衔,居然以乡绅自命了。无奈他有个脾气不好,一生吃亏只在这鄙吝二字上头,无冬无夏,身上只着件搭连布的袍子,口里衔支粗竹烟袋,家常吃的总不过是高粱、窝窝、小米、煎饼之类。当下因冯主事请他,他知道必有事情,初意想不来的,后来一想不好,才慢慢的踱到商务公所,合众人见了面。冯主事把庙捐一层题起,先说道:“兄弟只因要开这个商务学堂,须得大众帮忙,能捐呢多捐些,要是不能,那庙里一笔捐款,每年有一千多两银子,我晓得春秋两次赛会,至多不过用掉一二百银子,可好把这注款子拨到学堂,充为常年经费,诸公以为何如?”不料几句话说得淘气真个动起气来了,说道:“冯大人,你这个主意错了。那庙捐一款么,为的菩萨面上,保佑地方太平的。你老只知道两季赛会,不晓得庙屋要修,还有琉璃灯的油、烧的盘香、四时祭品、唱戏、添置旗锣伞扇袍服等类,都出在这里头的,衙门口还有些使费。只不够用是真的,如何会有赢余呢?冯大人再想别的法子罢,这是动也动不得的。”冯主事听他说的决绝,又用旁敲的法子说道:“如此说来,庙捐既不好动,你替我合众位商家说法说法,照这庙捐的样子再捐一分便了。”这原是抠气的话,那知淘气将机就计,拉了几位体面商人,背后去咕哝一回,无非说冯主事多事,要拿我们心疼的钱去办那不要紧的事体,众商都是愚夫,听了他的话,咬定牙根不肯答应。及至人席,冯主事还想再申前议,无奈大众口气不放松一些儿,冯主事孤掌难鸣。看看天色已晚,只得送客各散,捐事毫无眉目。冯主事寻思没法,要是不办罢,这事已声张开了,坍不下这个台,要是办呢,实在办不出什么。就只有杨道台三千银子,是已经收到的,余下三十、五十、一百、八十凑起来,不到七千银子。房子要租的,器具要买的,教习要请的,编书、译书、印书都要资本的。那些半向不新的学生,如果请他来是来的,要他出修缮费是不来的,这事恐怕要散场哩。回家合他哥子商议。原来冯主事的哥子,为人高尚,虽然也是一榜出身,从不预闻外事,这回听了兄弟的话,便道:“这事有什么难办?那些商家所怕的是官,但是我们这位老父台顽固到极处,替他说开学堂万万不兴。我有个法子,你到省里去见抚台,他是极喜欢办学堂的。你将此情形细细的告诉他,请他下个札子到县里,等县里出头派他们捐多少,谁敢不依?不依就同他蛮来!”冯主事听了,欢喜非常,佩服乃兄高见。当即收拾行李,次日进省。谁知这话被家人听见,露了个风声出去,陶起这一干人晓得了,更是气愤愤的,想了个一不做二不休的恶主意。谁说那些商人是胆小没用的,他们却又约了些小铺子里的掌柜伙计,在东关外马家店聚会,等得众人到齐了,陶起就说:冯主事家怎样的平时刻薄我们,这回怎样要受他的害,先激怒了众人,又道:“不是俺造谣言,他此次到省里去,定是算计咱们,叫上头压派下来,我们大小铺子多则几千,少则几十,总是要出的。列位有什么法子想没有?”众人听了,面面相觑,没得话说。陶起又道:“咱们地方上有了这个人,大家休想安稳过日子,不如收歇了铺子罢。”大众听了,仍是不语。内里有个杂货铺里伙计,本是不安本分的,单他接口道:“陶掌的话实是不错,咱们辛辛苦苦弄几个钱,官府来剥削些倒也罢了,那里经得起绅士帮着剥削,俺就不服气,将来官府要派咱们出钱,俺第一个罢市。”
众人听了,都以为然。内中有几个不安分的,更是一鼓作气,相约同去打那冯主事的家,闹他个落花流水,出出闷气。众人听了,更为高兴。当下一哄而去,直到得冯主事家,从头门打进。冯主事的哥哥正在那里看著书,听得外面一片人声喧嚷,知道事情不妥,忙叫仆妇丫环拥护了内眷从后门逃走,他把几件要紧的地契联单揣在怀中,也从后门逃生,一直出城到乡里躲难去了。
且说众人一直打到上房,见没得一人方才罢手。正想回去,忽然又见拥了好些人进来。你道这些人是谁?原来是地方上一班光棍,倪二麻子领头。那天倪二麻子真有兴头,在县衙门前合人赌博,赢了一大堆钱,大家诈他的东道吃。这倪二麻子本来手头极其开阔的,就到一个回回馆里,一问没甚吃得,只有墙上挂了一腔新宰的鲜羊,大家不由分说,你要炒羊丝,我要爆羊肚,又有人要烤羊肉,一只羊被他们闹得剩了半个。
又打了几斤烧刀,开怀畅饮。酒罢,每人要了一斤多面。店小二背后咕哝着,说道:“今天白送了咱的一个羊!”倪二麻子有点醉意,听了喝道:“你嘴里胡说些什么?”店小二颤着声音道:“没什么,俺说昨儿天阴,今天看见了太阳。”倪二麻子道:“瞎说!昨儿明明是有太阳的,怎么说阴天?”店小二道:“呀,该死,俺记错了,俺记的是前月十六。”倪二麻子笑道:“你今儿吃了饭,还要记错了是昨儿吃的呢。”店小二顺口道:“吃饭记错了好不-”,说到此处,咽住了,他意思是要说“好不会帐呢。”倪二麻子听他说了半句,倒发起愣来道:“好不什么?”店小二道:“好不自在。又好吃第二顿哩。”倪二麻子拿不着他错处,也只索罢了。会起帐来,三吊五百二十五文,小帐在外。倪二麻子道:“记在我的帐上。”
掌柜的道:“不必客气了,算是俺请倪二官人的罢。”倪二麻子眼皮一翻道:“你那见俺倪二官人吃饭不会帐来?俺也犯不着要你猜!”掌柜的吓得把头一缩,不敢则声。那班跟他的朋友道:“这样背时的掌柜的,理他则甚?二哥,咱们到王桂凤家抽两口去!”于是,倪二麻子拎了一口袋钱,领众人慢慢踱出店门。那店小二又在背后咕味道:“真是俺前世里的祖宗!”
倪二麻子回转手来,劈拍一个巴掌,喝道:“你说谁是你的祖宗?”店小二陪着笑脸道:“二官人听错了,俺说真是俺盐罐子里有蛆虫,出空的好,也是想起昨儿的事。”倪二麻子怒道:“你这个刁蛋,倒会说,不打你也不认得你爷爷!”抢前一步,就要动手。那店小二已是躺在地上,叫地方救命。倪二麻子被众人拖着走了,总算开交。只那小二还是不住口的乱骂。幸亏倪二麻子走的远了,没听见。街坊见是这几位太岁闯事,那敢出来探望,紧闭着门不管。
再说倪二麻子正同着他朋友去抽烟,走过冯家门口,只见宅门大开,里面好些人在那里折桌子的腿,撞窗子上的玻璃哩,又听得哗卿一声,是一盏保险灯打下来了。倪二麻子说声:“咦,有趣!这些人倒也会顽把戏!”内中有个尹歪头道:“俺晓得了,这是冯举人的亲家抢亲,抢不到手,弄成一个不打不成相识。”倪二麻子道:“歪头休得胡说!咱们潍县城里没有抢亲的事。正经话,咱去凑个热闹,添些赌本,倒是天赐的财项。”大家拍手称妙道:“到底是倪二哥有算计,怪不得人家比你做智多星吴用呢。”当下七八个人,把辫子打了个鬏儿,一拥而进,遇着值钱的东西就抢,拿不了的,脱下衣服来兜。
陶起见他们来势凶猛,只当是冯府的救兵,对面认清,才知是倪二麻子一党,便叫道:“老二!怎么你也来了!”倪二麻子欢喜道:“吠!原来是陶掌柜的,俺说没得第二个人敢做这样的事的,俺来替你当后队。”陶起道:“承情多谢,只是但许毁他的对象,不准拿了走,回来俺另有酬劳。”倪二麻子那班人听了这话,如何肯依?只不理他,一直闯进房里,打开箱笼,任意拣取,除去衣服不要,金银首饰,取了精光。陶起一班人早已兴尽而散。倪二麻子跨出房门,不见他们,知是已去,便合众人商议道:“咱们发财是发财,吃官司是不免的,依俺主意,还是放一把火烧他娘的精光,也就没处查究了。”大家又拍手称好,这班恶煞,就探根自来火,在柴堆上点着了。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