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县叫丁奇问道:“你引诱周玄嫖赌,又劫了他财物,又打坏周绍,况又是个盐徒,若依律该向个徒罪。”丁奇道:“老爷,小人到此贩卖绵绸,并非卖盐之人。与周玄只会得一次,怎说是引诱他嫖赌,劫他财物,通是虚情诳告,希图捏诈。”知县道:“周绍也是有家业的人,你没有引诱之情,怎舍得爱子到官?”周绍叩头道:“爷爷是青天。”丁奇道:“周玄嫖赌,或是自有别人引诱,其实与小人无干。”周绍道:“儿子正是他引诱的,更无别人,劫去的财物,有细财在此。”袖里摸出一纸呈上。赵成随接口直叫道:“还有金簪子一只。”知县大怒道:“你是干证,又不问你,你何要你抢嘴?”叫左右掌嘴,皂隶执起竹掌,一连打上二十,才教住了。赵成脸上,打得红肿不堪。知县问:“金簪今在何处?”丁奇不敢隐瞒说:“金簪在小人处。”知县道:“既有金簪,这引诱劫赌的情是真了。”丁奇道:“小人在客边,到刘赛家宿歇,与周玄偶然相遇,一时作耍赌东道。周玄输了,将这金簪当梢是实,欺侮银两,都是假的。只问娼妇刘赛,便见明白。”一头说,一头在袖摸出金簪。皂隶递与门子,呈到案上。知县拿起簪子一看,即看见上有“王乔百年”四字,正是当年行聘的东西,故物重逢,不觉大惊,暗道:“此簪周玄所输,定是其母之物,看起来昔日掠贩的是周绍了。但奶奶说是姓胡,右眼已被刺瞎,今却姓周,双目不损,此是为何?”沉吟一回,心中兀突,分付且带出去,明日再审,即便退堂。衙门上下人,都道:“这样小事,重则枷责,轻则扯开,有甚难处?恁样没决断,又要进去问后司。”众人只认做知县才短,那里晓得他心中缘故。

王从事袖了簪子进衙,递与乔氏道:“我正要访拿仇人,不想事有凑巧,却有一件赌博词讼,审出这根簪子。”乔氏道:“这人可是姓胡,右眼可是瞎的?”知县道:“只因其人不姓胡,又非瞎眼,所以狐疑,进来问你。”乔氏也惊异道:“这又怎么说?”知县又问道:“他可有儿子弟兄么?”乔氏道:“俱没有。”知县委决不下,想来想去,乃道:“我有道理了。只把这周绍,盘问他从何得来,便有着落。”次日早堂,也不投文,也不理别事,就唤来审问。当下知县即呼周绍问道:“这簪子可是你家的么?”周绍应道:“是。”又问道:“还是自己打造的,别人兑换的,有多少重?”周绍支吾不过。知县喝教夹起来,皂隶连忙讨过夹棍。周绍着了忙,叫道:“其实不干小人的,不知儿子从何处得来。”知县便叫周玄:“你从那里得来的?”这小伙子,昨日吃了一吓,今日又见动夹棍。心惊胆战,只得实说:“是赵成妻子与我的。”知县道:“想必你与他妻子有奸么?”周玄不敢答应。

知县即叫赵成来问,赵成跪到案前,知县仔细一看,右眼却是瞎的,忽然大悟道:“当日掠贩的,定是这个了。他说姓胡,亦恐有后患,假托鬼名耳。”遂问道:“可是你恨周玄与妻子有奸,借丁奇赌钱事,阴唆周绍告状,结果周玄么?”赵成被道着心事,老大惊骇,硬赖道:“其实周玄在刘赛家赌钱,小人看见了报与他父亲,所以周玄怀恨,故意污赖,说是小人妻子与他簪子。”知县道:“这也或者有之,你可晓得,这簪子是那里来的?”赵成道:“这个小人不晓得。”知县又问道:“你妻子之处,可还有婢妾么?”赵成道:“还有二妾四婢。”知县暗道:“此话与乔氏所言相合,一发不消说起是了。”又道:“你是何等样人,乃有二妾四婢,想必都是强占人的么?”赵成道:“小人是极守法度的,怎敢作这样没天理的事。”知县道:“我细看你,定是个恶人。”又道:“你这眼睛,为甚瞎了?”赵成听了这话,正是青天里打一个霹雳,却答应不来。知县情知正是此人,更无疑惑,乃道:“你这奴才,不知做下多少恶事,快些招来,饶你的死。”赵成供道:“小人实不曾做甚歹事。”知县喝叫:“快夹起来。”三四个皂隶,赶向前扯去鞋袜,套上夹棍,赵成杀猪一般喊叫,只是不肯招承。

知县即写一朱票,唤过两个能事的皂隶,低低分付,如此如此。皂隶领命,飞也似去了。不多时,将赵成一妻两妾,四个老丫头,一串儿都缚来,跪地丹墀。皂隶回覆:“赵成妻子通拿到了。”此时赵成,已是三夹棍,半个字也吐不出实情,正在昏迷之际。这班婆娘见了,一个个吓得魂飞魄散。知县单唤花氏近前,将簪子与他看,问道:“这可是你与周玄的么?”那婆娘见老公夹得是死人一般,又见知县这个威热,分明是一尊活神道,怎敢不认,忙应道:“正是小妇人与他的。”知县道:“你与周玄通奸几时了?”花氏道:“将及一年了。家中大小,皆与周玄有奸,不独小妇人一个。”又问:“怎样起的?”花氏道:“原是丈夫引诱周玄到家宿歇,因而成奸。”知县道:“原来如此。”又问道:“你这簪子,从何得来?丈夫眼睛为何瞎了,他平日怎生为恶?须一一实招,饶你的刑罚。”那婆娘惟恐夹棍也到脚上,从头至尾,将他平日所为恶端,并劫乔氏贩卖等情,一一说出,知县道:“我已晓得,不消说了。”就教放了赵成夹棍,选头号大板,打上一百。两腿血肉,片片飞起,眼见赵成性命在霎时间了。

知县又唤花氏道:“你这贱妇,助夫为恶,又明犯奸情,亦打四十。众妇人又次一等,各打二十。”即援笔判道:

审得赵成,豺狼成性,蛇虺为心。拐人妻,掠人妇,奸谋奚止百出,攫人物,劫人财,凶恶不啻万端。诱娈童以入幕,乃恶贯之将盈;启妻妾以朋淫,何天道这好还。花氏夺簪而转赠所欢,赵成构讼而欲申私耻,丁奇适遭其衅,周绍偶受其唆,虽头绪各有所自,而造孽独出赵成。案其恶款,诚罄竹之难书;据其罪迹,岂擢发所能数。加以寸磔,庶尽厥罪。第往事难稽,阴谋无证。坐之城旦,实有余辜。刘赛烟花而复作囊家,杖以未儆。丁奇商贩而肆行赌博,惩之使戒。周玄被诱生情,薄惩拟杖,律照和奸。花氏妻妾宣淫,重笞示辱,法当官卖。金簪附库,周绍免供。

判罢,诸犯俱押去召保。赵成发下狱中,当晚即讨过病状。可怜做了一世恶人,到此身死牢狱,妻妾尽归他人。这才是: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且说王从事,退入私衙,将前项事说与乔氏。乔氏得报了宿昔冤仇,心满意足,合掌谢天。这只金簪,教库上缴进,另造一只存库。临安百姓,只道断明了一桩公事,怎知其中缘故,知县原为着自己。那时无不称颂钱塘王知县,因赌博小事,审出教唆之人,除了个积恶,名声大振。三年满任,升绍兴府通判。又以卓异,升嘉兴府太守。到任年余,乔氏夫人,力劝致仕,归汴梁祖业。王从事依允,即日申文上司,引病乞休,各衙门批详准允。收拾起程,船到苏州,想起王知县恩德,泊船阊门,访问王知县居处,住在灵岩山剪香泾。王从事备下礼物,放船到渎村停泊,同乔氏各乘一肩小轿,直到剪香泾来。先差人投递名帖,王知县即时出门迎接。原来王知县,因还妾一事,阴德感天,夫人年已五十以外,却生下一子,取名德兴。此时已有七岁,读书甚是聪明。当下在门首迎接,王从古见有两乘小轿,便问:“为何有两乘轿子?”跟随的启道:“太守夫人,一同在此。”王知县心上不安,传话说:“我与太守公是故人,方好相接,夫人那有相见之礼?”跟随的只道王知县不肯与故人夫人相见,实不知其中却有一个缘故,为此乔氏随转轿归船。王从事与王知县,留连两日而别。一路无话,直至汴梁。

是时天下平静,从事在汴梁城中,觅了小小一所居第,一座花园,与乔氏日夕徜徉其间。乔氏终身无子,从事乃立从堂兄弟之子为嗣,取名灵复,暗藏螟蛉之义。王从事居家数年而故,乔氏亦守寡十五年才终。临终时分付灵复道:“我少年得罪你父亲,我死之后,不得与你父亲合葬。父亲之柩,该葬祖墓,我的棺木,另埋一处。”灵复暗道:“我父亲生前与母亲极为恩爱,何故说得罪两字。”欲待再问,乔氏早已瞑目而去。灵复只道一时乱命,那里晓得从前这些缘故。乔氏当日在赵成家,梦见团鱼说话,后来若不煮团鱼与王教授吃。怎得教授见鞍思马,吐真情与王知县。所谓“杀我也早,烧我也早”,在梦验矣。若当时这簪子不被赵成妻子抢去,后来怎报得这赵成劫抢之仇,所谓“寻得着也好,寻不着也好”,其梦又验。当时嫁了王从事,却被赵成拐去,所谓“这个王也不了”。后来又得王知县送还从事,所谓“那个王也不了”,团鱼一梦,无不奇验。后人单作一诗,赞王知县不好色忘义,就成了王从事夫妻重合,编出一段美谈。诗云:

见色如何不动情,可怜美少遇强人。

五年月色西安县,满树桃花客馆春。

墨迹可知新翰墨,烹鱼乃信旧调人。

若非仗义王从古,完璧如何返赵君。

后人又因王知县夫人五旬外生下德兴儿子,后日得中进士,接绍书香,方见王知县阴德之报,作一绝句赞之。诗云:

当年娶妾为宁馨,妾去桃花又几春。

不是广文缘不断,为教阴德显王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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