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王从古正与乔氏说长话短,外边传梆道:“学里两位师爷都已请到。”王从古即出衙迎接,引入后堂。茶罢清谈,又分咏红白二种桃花诗,即好诗也做完,酒席已备。那日是知县做主人,少不得王教授是坐第一位,叶训导是第二位。席间宾主款洽,杯觥交错。大抵官府宴饮,不掷骰,不猜拳,只是行令。这三位官人,因是莫逆相知,行令猜拳,放怀大酌。王教授也甚快活,并不比烂柯山赏梅花的光景。正当欢乐之际,门子供上一品肴馔,不是别味,却是一品好团鱼。各请举筷,王知县一连数口,便道:“今日团鱼,为何异常有味?”那叶训导自来戒食团鱼,教门子送到知县席上。惟王教授一风供上团鱼,忽然不乐,再一眼看觑,又有惊疑之色。及举筷细细一拨,俯首沉吟,去了神去。两只牙筷,在碗中拨上拨下,看一看,想一想,汪汪的两行珠泪,掉下来了。比适才猜拳行令光景,大不相同。王知县看了,情知有故,便道:“一人向隅,满坐不乐。王老先生每次悲哭败兴,大杀风景,收了筵席罢。”叶训导听见此语,早已起身,打恭作谢。王教授也要告辞,王知县道:“叶老先生请回衙,王老先生暂留,还有说话。”

遂送叶训导出堂,上轿去后,复身转来,屏退左右,两人接席而坐。王知县低声问王教授道:“老先生适才不吃团鱼,反增凄惨,此是何故,小弟当为老先生解闷。”王教授道:“晚生一向抱此心事,只因言之污耳,所以不敢告诉。晚生原配荆妻乔氏平生善治烹团鱼,先把团鱼裙子括去黑皮,切脔亦必方正。今见贵衙中,整治此品,与先妻一般,触景感怀,所以堕泪。”王知县道:“原来尊阃早以去世,小弟久失动问。”王教授道:“何曾是死别,却是生离。”王知县道:“为甚乃至于此?”王教授乃将临安就居一段情繇,说了一遍。王知县听了此话,即令开了私宅门,请王教授进去,便教乔氏出房相认。乔氏一见了王从事,王从事一见了妻子,彼此并无一言,惟有相抱大哭。连王知县也凄惨垂泪,直待两人哭罢,方对王教授道:“我与老先生同在地方做官,就把尊阃送到贵衙,体面不好。小弟以同官妻为妾,其过大矣,然实陷不知。今幸未有儿女,甚为干净,小弟如今宦情已淡,即日告病归田。待小弟出衙之后,离了府城,老先生将一小船相候,彼此不觉,方为美算。”王教授道:“然则当年老先生买妾,用多少身价,自当补还。”王知县道:“开口便俗,莫题,莫题。”说罢,王教授别了知县,乔氏自还衙斋。王从古即日申文上司告病,各衙门俱已批允,收拾行装离任,出城登舟,望北而行。打发护送人役转去,王教授船泊冷静去处,将乔氏过载,复为夫妇。一床锦被遮羞,万事尽勾一笔,只将临安被人劫掠始终,并团鱼一梦,从头至尾,上床时说到天明,还是不了。正是:

今宵胜把银缸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乔氏说道:“我今夫妻重合,虽是天意,实出王知县大德,自不消说起。但大仇未报,死不甘心,怎生访获得强盗,须把他碎骨粉身,方才雪此仇耻。”王从事道:“我虽则做官,却是寒毡冷局。且又不知这贼姓名居处,又在隔府别县,急切里如何就访得着。”乔氏道:“此贼姓胡。已是晓得,但不知其住处。”王从事道:“此事只索放下,再作区处。”

话休烦絮。王从事作官一年,任满当迁。各上司俱荐他学行优长,才猷宏茂,堪任烦剧,遂升任临安府钱塘县知县。乔氏闻报大喜,对丈夫道:“今任钱塘,便是当年拆散之地,县令一邑之长,当与百姓伸冤理枉。何况自己身负奇冤,不为报雪,到彼首当留心此事。”王从事道:“不消叮咛,但事不可定,事不可知,且待到任之后,自有道理。”随择日起程,从金华一路,到钱塘上任。三朝行香之后,参谒上司。京县与外县不同,自中书政府,以及两台各衙门,那一处不要去参见。通谒之后,刑布规条,投文放告,征比钱粮。新知县第一日放告,那告状的也无算,王从事只拣情重的方准。中有一词,上写道:

告状人周绍,告为劫赌杀命事。绍系经商生理,设铺扬州。有子周玄,在家读书。祸遭嘉兴三犯盐徒丁奇,遁居临安,开赌诱子宿娼刘赛,朋扛赌搏,劫去血资五十余两,金簪一只。绍归往理,触凶毒打垂毙,赵成救证,诱赌劫财,逞凶杀命。告。

原告:周绍;

被犯:丁奇,刘塞,周玄;

干证:赵成。

王从事看这词,事体虽小,引诱人家子弟嫖赌,情实可恶,也就准了,仰本图里老拘审。原来这张状词,却是赵成阴唆周绍告儿子的。赵成便贪淫作恶,妻子婢妾,却肯舍身延寿。凡在他家走动的,无有不相知,好似癞痢头上拍苍蝇,来一个着一个,总来瞒着赵成一人。有晓得的,在背后颠唇簸嘴说道:“赵瞎子做尽人,那得无此现世报。”赵成近时,忽地道女人滋味平常,要寻小官人味道尝尝,正括着周绍的儿子周玄。这周玄排行第一,人都叫他是周一官,年纪十七八岁。一向原是附名读书,近被赵成设计哄诱,做了男风朋友。引到家中,穿房入户,老婆婢妾,见他年纪小,又标致,个个把他当性命活宝。赵成大老婆花氏,已是三十四五,年纪是他长,名分是老大,风骚又是他为最。周玄单单供应这老婆娘,还嫌弗够,所以一心倒在周玄身上。平日积下的私房,尽数与他,连向日抢乔氏这只金簪,也送与他做表记。两个小老婆,也要学样,手中却少东西,只有几件衣服,将来表情,丫头们只送得汗巾香袋。周玄分明是瞎仓官收粮,无有不纳。赵成一生占尽便宜,只有这场交易,吃了暗亏。

周玄跟着赵成,到处酒楼妓馆,赌博场中,无不串熟。小官家生性,着处生根,那时嫖也来,赌也来,把赵成老婆所赠,着实撒漫。那抱剑营前刘赛,手内积趱得东西,买起粉头接客,自己做鸨儿管家,又开赌场。嫖客到来,乘便就除红捉绿。周玄常在他家走动。这丁奇是嘉兴贩绵绸客人,到刘赛家来嫖,与周玄相遇。刘赛牵头赌钱,丁奇却是久掷药骰的,周玄初出小伙子,那堪几掷,身边所有,尽都折倒,连赵成老婆与他这只金簪也输了。是时五月天气,不戴巾帽,丁奇接来,就插在角儿上。赌罢,周玄败兴,先自去了。丁奇就与粉头饮酒,却好赵成撞至,刘赛就邀来与丁奇同坐吃酒。赵成见丁奇头上金簪,却像妻子戴的一般,借来一看,吃了一惊。刘赛道:“方才周一官,将来做梢,输与丁客人的。”赵成情知妻子与周玄必有私情事了,心里想了一想,自己引诱周玄的不是,不如隐了家丑,借景摆布周玄罢。算计已定,即便去寻周玄。他本意原只要寻周绍,不想恰好遇着在家。

那周绍原是清客,又是好动不好静的,衙门人认得的也多,各样道路中人,略略晓得几个。见了赵成,两下扳谈。赵成即把他儿子与丁奇赌钱,输下金簪子的事说出。周绍道:“可知家中一向失去几多物件,原来都是不长进的东西,偷出去输与别人。”又说道:“只是我儿子没有这金簪,这又是那里来的?”赵成道:“赌博场中,梢挽梢,管他来历怎的。如今钱塘县新任太爷到,何不告他一状,一则追这丁奇的东西,二则也警戒令郎下次。”周绍听信了他,因此告这张状词。也是赵成恶贯满盈,几百张状词,偏偏这一张却在准数之中,又批个亲提,差本图里老拘审。新下马的官府,谁敢怠慢。不过数日,将人犯拘齐,投文解到。王从事令午衙所审,到未牌时分,王从事出衙升堂,唤进诸犯,跪于月台之上。

王从事先叫原告周绍上去,问道:“你有几个儿子?”周绍道:“只有一个儿子。”知县道:“你既在扬州开段铺,是个有身家的了,又且只一子,何不在家教训他,却出外做客,至使学出不好?”周绍道:“业在其中,一时如何改得。”知县又叫周玄上来,看了一看,问道:“你小小年纪,怎不学好,却去宿娼赌钱,花费父亲资本。”周玄道:“小人实不曾花费父亲东西。”知县道:“胡说,既不曾花费,你父亲岂肯告你。在我面前,尚这般抵赖,可知在外所为了。”喝叫:“拿下去打!”皂隶一声答应,鹰拿燕雀,扯将出去。那个小伙子,魂多吓掉。赵成本意借题发挥,要打周玄,报雪奸他妻子之口怨气,今番知县责治,好不快活,伸头望颈的对皂隶打暗号,教下毒手打他。早又被知县瞧见,却认错是教皂隶卖法用情,心里已明白这人是衙门情熟的,又见周玄哀哀哭泣,心里又怜他年纪小。喝道:“且住了。”周玄得免,分明死去还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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