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则如此说,毕竟光阴如白驹过隙,才看机柳舒芽,又看梧桐落叶。倏忽间,春秋两度,王原已是十六岁。张氏果不失信,老早的央白先生到段家通达,吉期定于小春之月。段子木爱女爱婿,毫无阻难,备具妆奁嫁送。虽则田庄人家,依样安排筵席,邀请亲翁大媒,亲族邻舍,大吹大擂,花烛成婚。若是别个做新郎的,偏会篦头沐浴,剃发修眉,浑身上下,色色俱新,遍体薰香,打扮俏丽。见了新妇,眉花眼笑,妆出许多丑态。那王原虽则母亲一般有衣服与他穿着,一来年纪小,二来有事在心,惟求姑媳恩深,那在夫妻情重。当此喜事,只是眉头不展,面带忧容。酒席间全不照管,略无礼节。亲戚们无不动念,都道这孩子,怎地好似木雕偶人。他时金榜挂名,尚不见得,今夜洞房花烛,恐还未必。连丈人也道女婿光景大弗如昔。须臾席终客散,王原进房寝息。张氏巴不得儿子就种个花下子,传续后代。那知新人是黄花闺女,未便解衣。新郎又为孝心未尽,也只和衣而卧。虽然见得成双捉对,却还是月下笼灯,空挂虚明。

三朝庙见之后,即便收拾出门寻父。张氏打叠起行囊,将出一大包散碎银两,与他作盘费,说道:“儿,我本不欲放你出去,恐负了你这点孝心,勉强依从。此去以一年为期,不论寻得着,寻不着,好歹回来。这盘缠也只够你一年之用。你纵不记我十六年鞠养之苦,也须念媳妇三日夫妇之情,切莫学父亲飘零在外。”王原道:“不瞒娘说,此行儿子尚顾不得母亲,岂能念到妻子。”回身吩咐段氏小娘子道:“你年纪虽则幼小,却是王家新妇。母亲单生得我,别无姑娘小叔,白此婆婆把你当着女儿,你待婆当着母亲。两口儿同心合意,便好过日。我今出去寻父,若寻得着,归期有日。倘若寻不着,愿死天涯,决不归来。千斤担子,托付与你。好生替我侍奉,莫生怠慢,只此永诀,更无他话。”这小娘子才得三朝的媳妇,一些头脑不知,却做出别离的事来。比着赵五娘六十日夫妻,也还差五十来日。说又说不出,话又话不得。既承嘱咐,只得把头点了两点。张氏听了这些话,便啼哭起来说:“你爹出去时,说着许多不吉利的话,以至如此。你今番也这般胡言,分明是他前身了。料必没甚好处,兀的不痛杀我也!”王原道:“死生自有天数,母亲不必悲伤。”一头拜别,一头背上行囊便走。可怜张氏牵衣悲恸,说:“你爹出去,今年一十五年,即使与我觌面相逢,犹恐不似当年面目,何况你生来不认得他面长面短?向来常与你说,左颧有痣,大如黑豆,上有毫毛,左手小指,曲折不伸。只有这两桩,便是的据,不知你可记得?然而也是有影无形,何从索摸?”王原道:“此事时刻在念,岂敢有忘?母亲放手,儿子去矣,保重保重。”毅然就别,若不是生成这片寻父心肠:

险化做温峤绝裙,又安望吴起奔丧。

王原出门,行了几步,想着白先生是个师长,如何不与他说一声。重复转身到馆,将心事告知,求他早晚照顾家中,又央及致意丈人段子木。别过先生,徜徉上路。离了文安地方,去到涿鹿,转望东行。真正踏地不知高低,逢人不辩生熟。假如古人有赵岐,藏在孙蒿复壁之中,又有个复馥,亡命剪须变形,逃入林虑山,都还有个着落。这王珣踪迹无方,分明大海一针,何从捞摸?那王原只望东行,却是何故”原来他平日留心,买了一本天下路程图,把东西南北的道路,都细细看熟,又博访了四方风土相宜。一来谅着父亲是田庄出身,北去京师一路,地土苦寒,更兼近来时有风警,决然不往;西去山西一路,道路间关,山川险阻,也未必到彼;惟东去山东一路,风气与故乡相仿,人情也都朴厚,多分避到这个所在。二来心里立个意见,以为东方日出,万象昭明,普天幽沉暗昧之地,都蒙照鉴,难道我一点思父的心迹,如昏如梦,没有豁然的道理?所以只望东行。看官,你道这个念头,叫不得真真孝子,实实痴人?直问到人尽天通,方得云开见日。后话慢题。

且说王原随地寻消问息,觅迹求踪,不则一日,来到平原县。正在城中访问。忽听得皂役吆呼,行人停步。王原也闪在旁边观看,只见仪仗鼓乐前导,中间抬着一座龙亭,几位官员,都是朝衣朝冠,乘马后随。马步高低,摇动那佩声叮叮当当,如铁马战风。王原向人询问此是为何,有晓得说道:“是知县相公,六年考满,朝廷给赐诰命,封其父母。”王原道:“父母可还在么?”其人答言:“那第一骑马上的不是太老爷?太夫人也在衙中。”王原听了,吹口气道:“咳!孝经上说:‘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这官人读书成名,父母得受皇封,正与孝经之言相合,亦可无憾矣。像我王原,不要想有此一日,但求生见一面,也还不能,岂不痛哉!”伤感一番,又往他处。日历一方,时履一地,自出门来,已经两番寒暑,毫无踪影。

转到山东省城济南府,这区处左太行右沧海,乃南北都会,地方广大,人民蕃庶。王原先踏遍了城内,后至城外。行至城乐,见有一所庙宇,抬头看时,牌额上标着“闵子骞祠”四个大字。暗道:“闵子乃圣门四科之首,大贤孝子。我今日寻父,正该拜求他一番。”遂步入祠中,叩了十数个头,把胸中之事,默祷一遍,恳求父亲早得相会。祷罢出祠,思想当年闵子为父御车,乃有“母在一子寒,母去三子单”之语,著孝名于千载。我王原求为父御车而不可得,真好恨也!

一日行至长清驿,只见驿前一簇轿马车辆,驿中走出一个白胖老妇人来上轿。随从人也各上马,簇拥而去。驿人们互相说道:“这老妈妈真好个福相,可知生下这个穿莽腰玉的儿子,今番接去好不受用哩。”内中一个道:“儿子抛别了三十多年,今方寻着,也不算做十分全福。”王原听了这话,近前把手拱一拱,说道:“借问列位老爷,轿中是哪一位官员的太奶奶?”驿子答道:“小哥,俺们也不知他详细。据他跟随的说,是司礼监李太监的母亲。李太监是福建人,自幼割掉了那活儿,选入宫中。至今已有三十余年,做到司礼监秉笔太监,十分富贵。因想着母亲,特地遣人到福建寻访着了,迎接进京哩。”王原听罢,便放声号哭。众人齐问:“你这人为甚啼哭,莫非与李太监也有甚瓜葛么?”王原含泪答道:“小子与他并无瓜葛,只为心中有事,不觉悲痛。小子姓王名原,父亲名唤王珣,母亲张氏,家住顺天府文安县城外广化乡中。父亲当年生我才得周岁,因避役走出,一去不归,小子特来寻访。适来见说李太监母子隔绝三十余年,正与王原事体相同。他的母亲便寻着了,我的父亲不知还在哪里。触类感伤,未免凄惨。我父亲左颧骨上有痣,大如黑豆,有毫毛两三根,右手小指曲折如钩,不能伸直,只此便是色认。列位老爹中,可有知得些踪影的么?即或不知,乞借金口,与我传播,使吾父闻知,前来识认。若得父子相逢,生死衔感!”一头说,还哭个不止。众人听了,有的便道:“好个孝子,难得,难得!只是我这里不曾见这个人,你还往别处去寻。”有的便道:“自来流落在外的,定然没结果。既出门年久不归,多分不在了,不如回去奉养母亲罢。“王原闻言,愈加悲泣,众人劝住,又往他外。

看官,你道这太监之母:是真是假?原来李监从幼被人拐骗到京师,卖与内宫,便阉割了,教他读书识字起来,直做到司礼监秉笔。身既富贵,没个至亲。想念其母,遣人到故乡访问,虽然尚在,却是贫苦。使人接取入京,李监出迎,举超一觑,见其母容颜憔悴,面目黧黑,形如饿莩,相似贫婆,自己不胜羞惭,向左右道:“此非吾母,可另访求。”其母将他生年月日,其身上有疤痕,都说出来,也只是不信。为子的既不认母,手下人有甚好意,即忙扶出,撇在长安街上。可怜这老婆婆,流落异乡,沿门求乞,不久死于道途。李监醉后,道出真言,说:“我这般一个人,不信有恁样个娘。”使人解意,复到福建,却寻这白胖老妇人,取入京去。这妇人是谁?此妇当年原是娼妓,年长色衰,择人从良。有人愿娶,他却不就。他若愿了,人又不要。再弗能偶凑。因向一个起六壬数的术士,问取终身。那术土许他年至六十,当享富贵之养,彼时老娼如何肯信?不道蹉跎岁月,到底从人不成,把昔年积攒下几两风流钱,慢慢的消磨将尽。其年恰好六十临头,遇巧李监所使,要觅个人材出众的老妇人,假充其母,正寻着了他。老娼想起术土之言有验,欣然愿往。行至杭州,有织造太监闻知,奉承李监,向军门讨个马牌与来使,一路驿递,起拔夫马相送,直至京都。李监见了便道:“这才是我的母亲。”相向恸哭。奉养隆厚,十余年而殁。李监丧葬哀痛,极尽人子之道。后李监身死,手下人方才传说出来,遂做了笑话。有诗为证:

美仪假母甘供养,衰陋亲娘忍弃捐;

亲生儿子犹如此,何怪旁人势利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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