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呆呆地坐着。再过不多久,他就要做父亲啦。他吓了一跳,仿佛突然又看见自己穿上了囚农。“对,对,”他高声道,“我马上去了就来!”

时间是早晨。接生婆就住在同一条大路边上。约翰跑到她家,拉开门冲进去,看见一个胖老婆子正坐在房里喝早上的咖啡。“嘿,是你!”她悻悻地说,“我还以为至少是位公务员呢!”

“可咱的老婆也不比他的差!”

“你老婆怎么着?”接生婆问。

“甭问啦!您快跟我去吧;我老婆难产,等着您去帮助。”

老婆子打量着激动的丈夫,像是在盘算去这一趟如果还不至于一无所获,那又到底能挣到几个钱似的。“你只管头里走!”她说,“我得先喝完咖啡。”

约翰立在门口,走不是,不走也不是。

“走吧!”她又道,“你的小子不会下来晚了的!”约翰恨不得格死这婆子;然而,他咬紧牙关,他的妻子需要她呀。“咱求求您,格里股大娘,别这么慢吞吞地喝哟!”

“唔,唔,”她回答,“我喜欢怎么喝,就怎么喝。”

约翰走了;他看出来,他讲的每一句话,都只能使老婆子更不耐烦。

回到家,他发现妻子在床上痛得直叫。“是你吗,约翰?请来了吗?”

“还没有;她等等就来。”

这“等等”却已是半个小时;约翰呆呆坐在哭喊着的产妇分,一动不动;老婆婆呢,却在厨房为格里滕大娘再熬一杯咖啡。“她什么时候都可能要喝哩,”老婆婆自顾自地叨叨着,“得把她服侍得高高兴兴的呀!”

“约翰!”屋里的产妇叫着,“她还没来吗?”

“没有,”他应道,“她要先喝完咖啡。”他咬牙切齿,紧锁眉头。“她说你至少也该是个公务员的老婆!”

“约翰,约翰,我快死啦!”她突然大叫。

约翰一下跳起来,冲出房去,半道上碰见了接生婴。“怎么样,”她大声问道,“生了吗?你这是上哪儿?”

“去找您,格里滕太太,找您救我老婆的命!”

老婆子笑开了。“放心吧,你们这号子人才不会这么就死掉的!”

说话间,她与约翰到了那所小小的住房前。进屋后,她便去看产妇。“老婆婆呢?”她问。“难道你们什么也没想到准备吗?”接着,便一五一十数出了一大堆人家在这种场合总要为她准备的东西;他们便尽其所有地为她拿了来。

约翰站在床前,浑身颤抖。孩子到底生下来了。接生婆向他转过脸:“‘给你添了个闺女,不用去当兵喽!”

“一个囚犯的女儿!”他啼咕着,随即跪倒在床前,“求上帝收她回去吧!”

世人对他愈来愈怀敌意;每当他需要他们帮助时,每当他有事去找他们时,他得到的回答都是对他早年失足的谴责。久而久之,他也就习惯了,而要换上其他任何人,都可能听不下去。也许会有人讲:“你有两条粗胳膊,拳头也挺大,干吗忍气吞声,干吗不叫他们住嘴?”是的,确实有一次,一个碎嘴子水手骂他妻子叫花婆,约翰就把这家伙打倒在地,险些地砸碎他的脑袋。后来,在法庭传讯时,多亏那位对约翰怀有好意的市长,才好不容易把事情给抹平了!

约翰的情形不一样呀;当一只无情的手,硬要来揭他生命中的疮疤,或者只要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他那两条有力的胳膊便自然而然地软了下来,自卫尚且不能,更别提报复。

但是,尽管如此,幸福仍然与他一块儿住在那所寒怆的小屋里,即使他经常脸色阴沉,沉默寡言,把幸福给吓得飞走了;然而过后它又总是再飞回来,与年轻的父母一起坐在婴儿的小床边,向着他们微笑,使他俩的手不知不觉又握在一起。幸福尚未完全消失。孩子慢慢长大,老婆婆逐渐把带外孙女的事承担起来,汉娜不时地也去干干活儿,帮助挣一点钱。可后来,不知又是谁的过错,使幸福更经常地飞走.以至弄得他们没有这位可亲的女伴陪同,长时间地闷坐在冷冷清清的家里了。是女人的任性,还是他俩那久已沉睡的乖戾脾气,在他们享受了爱情的巨大欢乐之后如今又慢慢苏醒过来,变得越发不可控制了?抑或是文关心中那无法赎免的负罪感,使他的坏性子又表现出来了吧?然而,真正的原因是:在很久以前,他那位老东家突然死了;约翰好不容易才忍着内心的苦痛,坐到大路边上去做起锤碎石的活儿来。

那是一个秋天的黄昏,孩子大概已满周岁;她躺在出生时父亲就为她做的那张小床里,额头冒着一颗颗汗珠儿。汉娜无聊地坐在旁边,小脚向前伸着,一支胳膊垂在靠椅背后。孩子老睡不着,平时承担带孩子这个重担的老婆婆风湿病又发了,起不了床。“你倒是给做个摇篮好不好!”她向丈夫高声说;他刚疲倦地收工回来,把工具撂在屋角里。

“怎么啦?”他问,“孩子不是好好的在小床上睡了一年了吗?我当初做的时候,你自己就挺喜欢嘛!”

“眼下她可不成啦,”她回答说。

“不是都睡着了吗!”

“睡着啦-可把我折腾了一个钟头!”

“那就算咱俩都干了活儿好吧,”约翰不愿意多讲。

可妻子却没有住嘴;结果你一言,我一语,谁都越说越激烈,越说越控制不住自己。

“她明天或后天就会睡得好一些的,”丈夫仍好言说道。“要是还不成,咱们就再弄个摇篮!”

“从哪儿弄?”她追问。“前些时有好木材,你就该把摇篮做了!”

“嘿,那我把小床的腿锯掉,”约翰说,“下面再装四个轮子,这你就有摇篮了呗!”

事实上,摇篮不过是少妇用来出出闷气的借口罢了。只听她那好看的嘴里发出一声冷笑.说:“这个怪种我一个人管得了吗片约翰猛地抬起头来;“你想挖苦我是不是,婆娘?”

“挖苦了又怎样!”她咧着嘴,露出雪白的牙齿来冲着丈夫喊道。

“那就让上帝帮助你!”约翰大吼一声,举起了拳头。

她望着他,这时才发现他两眼冒着怒火。突然,她害怕起来,逃到墙角里,身子缩成了一团。“别打哟,约翰,”地嚷着,“为你自己着想,别打我啊!”

然而,约翰生来手快,眼下在火头上就更快了。女人把手按在太阳穴边的深褐色鬈发上,带着惊惧的眼神瞪着他;他的手只轻轻地擦到了她的额头。她未出一声;可是,约翰耳朵里却仿佛听见了凄厉的喊叫:“可悲呀,你;你把自己的幸福给打碎啦!”

他跪下去,自己也不知道对妻子说了些什么。他求她原谅,他把她的手从脸上拉开,他吻她。然而,他的妻子毫无反应;狂怒中,她偷眼觑见那开着的房门,冷不防挣脱他的怀抱,冲了出去。他只听见,她砰的一声随手关上了门。

他转过身,正好看见小女儿直直地坐在小床上,用两个小拳头把被角塞在嘴里,张着一对大眼睛瞅着他。他忍不住走上前去,谁知小女儿却把头一扬,两条小胳膊往后一伸,小屋里使整个儿充满了幼儿尖利的哭声,好像她要以自己的大声嚎啕,来驱走那难以忍受的不幸。约翰不禁骇然,但他没有工夫多想,他这会儿哪里还能顾上孩子呢!他穿过黑暗的园子,奔出篱门。“汉娜!”他喊着,越喊越响,“汉-娜!”可他能听到的,只有从夜空中掉下来的雨滴打在一处处园子里树叶上的刷刷声,以及从背后城里传来的各种车辆的喧闹声。蓦地,他想起那口井,恐惧油然而生:“她自杀了怎么办!”他顺着大路奔去,一直到了地头。他突然被绊了一下,地上发出一点人声。“汉娜!”他喊道,“汉娜,你还活着?感谢上帝,你还活着!”他真想对着黑夜狂呼,以表示自己的欢欣,可是他不能够,他的心急跳着,就像要炸开了似的。他把妻子像婴儿似地抱起来;雨下得更大了,他便脱下身上的衣服来把她裹住,然后将她轻轻地贴在胸口上,慢慢走着,走着,顶着倾盆大雨向自己的家走去,好似生平头一回与自己年轻的妻子单独在一起。

汉娜了无生气,一任丈夫摆布;直到从约翰眼里滚下一颗颗热泪来,掉在她的脸上,她才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把泪水从他的脸上抹去。

“汉娜,亲爱的汉娜!”丈夫喊着。这当儿她又伸出另一只手,抱住他的脖子。

幸福又悄悄走在他们身旁,他还不曾完全赶走它。

谁不知道呢,那些我们称之为“工人”的人们,其不幸往往就在于他们的生活全凭着两只手!激动中,言语不济了,自然便伸出手来,好像这也跟干活儿似的,只要动动手就行了。结果,常常为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便闹出大乱子来。而且只要多会儿开了头,便一发不可收拾;因为这种人的多数,虽然也并非坏人,却都是在盲目地过日子,眼睛只盯住今天明天,全不知道从以往的经历中吸取教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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