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四月里她过六十五岁生日的时候。和往年一样,我那天也给她送去了生日的礼物:我祖母按例赏她的两枚金币,以及我们兄妹赠给她的一些小玩艺儿。她招待我喝了一小杯玛拉加酒,在节日中,她在壁橱里总准备着这种酒。我们先聊了一会儿,然后我便请她领我到我早就想去看看的典礼厅中。几个世纪以来,养老院的院长在年终结算以后,都要在那儿大开筵席,以示庆贺。汉森同意我的请求,我俩便并肩穿过黑暗的走廊,向在礼拜堂后面的典礼厅走去。在下后楼梯时我滑了一下,踉跄着窜下了最后几级;这当儿,底楼的一扇门呼地大打开了,门里探出一个恐怕有九十岁的男人的秃脑袋来。他嘟嘟囔囔地咒骂了几句,鼓起一对玻璃球似的眼珠死死瞪着我们,直到我们走到了教堂里边。

我很清楚这家伙,养老院的老头老太都管他叫“看得见幽灵的人”,因为他们说,他真能“瞅见什么来着”。

“他那对眼睛真怕人啊,”我在穿过教堂时说。

汉森却回答:“他根本看不见你;他能看见的,只是他自己过去荒唐的罪恶的生活。”

“可是,”我开玩笑地反驳道,“他却能看见那边角落里的棺材打开了,本来躺在里边的死鬼又跟活人似地在你们中间游来荡去哩。”

“那都是些捕风捉影的事儿,孩子。他眼下再害不了人啦。本来,”汉森又加了一句,“他是没资格进养老院的,虽然他也在法官手下混过一阵差事;我们其他人可都是先证明了自己是清清白白的市民以后,才被接受下来的啊。”

说话间,我们已从管事人手里要到钥匙,顺着楼梯走到上面典礼厅里去;那是一间并不特别宽敞的屋子,天花板也低低的。在一面墙边,我们看见一座老式座钟,是某个死在院里的老婆婆的遗物;在对面墙上,挂着一幅真人大小的画像,画的是一个穿着朴素的红色短袄的男人。除此而外,室内别无装饰。

“他就是建造这座养老院的仁慈的公爵,”汉森说,“人们受着他的恩惠,却不像他生前希望的那样怀念他。”

“可你还记着他呀,汉森。”

她目光和蔼地望着我。

“是的,孩子,”她说,“我这人生性就这样;我是很难忘记什么的。”

朝向大路和公墓的那堵墙上,有一排窗户,上面用铅框嵌着一块一块不大的玻璃,每块玻璃上都用黑色颜料烧了一个名字,全出自一些我们熟知的有声望的市民家庭,名字下边还写着说明,诸如“本城名食品商,卒于公元-”,这最后便是相应的年份。

“你瞧,这是你的曾祖父啊,”汉森指着一块玻璃说,“他老人家我也不会忘记,我父亲向他学手艺,后来还常去请教他,受他的帮助。可惜到了我们最困难的年头,他老人家已合了眼。”

我读着另一个名字:“利波留斯·米夏埃尔·汉森,食品商,卒子公元1799年。”

“这是我父亲!”汉森道。

“你父亲?那你怎么会……”

“你想必是问,我既然是个有声望人家的闺女,怎么又会当了半辈子佣人,对吗?”

“我是问,到底出了什么事,使你家遭到了不幸?”

汉森在一张老式的皮扶手椅上坐下来。“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孩子,”她说,“那是在公元一八〇七年,实行大陆封锁的时候;那年头骗子们都发了财,老实人却遭了殃。我父亲就是个老实人,他把这名声一直带进了坟墓里。”汉森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继续道:“我还记得很清楚,有一次他和我从商民街经过,他指着一幢眼下已不存在的古老的房子叫我看。‘好好记住,’他对我说,‘公元一五七九年,那次复活节后第三个礼拜天发生大火灾时,虔诚的商人迈因克·格拉韦莱就住在这里。当火头逼近他家的时候,他便拿着尺子和秤跑到街心来,向上帝发出哀告,他说要是自己什么时候明知故犯,蓄意损害过邻人的一点点利益,那就请上帝把他房子烧光吧。结果呢,大火跳过了他的家,周围的一切却被化为灰烬。’

“‘你瞧,孩子,’我父亲继续往下讲,一边把双手伸向苍穹,‘我也可以这么做,而上帝的惩罚同样会跳过咱们的家。’”-汉森注视着我的脸。“一个人可不能自鸣得意啊,”她然后说。“你如今够大了,我可以把这些事告诉你,等我不在人世时,你必须知道我是怎样一个人才好。-我父亲有个弱点,他很迷信。由于这个弱点,他在那些极端困难的日子干了一件事,使他的心也碎了,从那以后,他就再不能讲那位虔诚的商人的故事。

“在我们家的隔壁住着一个木匠师傅。在他和他的妻子双双早逝以后,我父亲做了他们留下来的儿子的监护人。哈勒,那男孩就叫这个佛里斯兰的名字,很喜欢念书,当时已在我们的拉丁语学校里读五年级。可是,双亲留下的钱不够供他深造,他只好学于自己父亲的手艺。后来出了师,他出去漫游了两年,回到城里又在一位师傅店里当了一段时间的伙计,不多久,全城都知道他做精细的活儿特别在行。我们两人是一块儿长大的,在他还当学徒时,常常从他过去的同学那儿借书来念给我听。你知道,我家住在集市广场上正对市政厅那栋凸出的房子里,在那儿的花园里,现在还生长着一株高大的榉树。我俩常常便坐在这株榉树下念书,头顶上的绿色花朵中却不住地有蜜蜂在嗡嗡营营!-他漫游回来后情况也没变,仍然经常上我家来。一句话,孩子,咱俩相爱了,而且也并不希望保密。

“我的母亲已经过世,至于我父亲对此怎么想,或者说是否想过,我永远也不得而知。何况,当时我俩的关系也还未发展到需要郑重其事地订婚的程度。

“在一个初春的早晨,我到花园里,园中的番红花和黄色的毛茛花都已含苞待放,周围的一切全充满了青春的活力和朝气,只有我却心情郁悒,我父亲的忧愁也压迫着我。尽管他从不对我讲他营业上的事,我也感觉出来,情况在越来越快地恶化。最近几个月,我看见市政厅的差役来他写字间的次数更加地勤啦。来人走后,我父亲便把自己关在房里,几小时几小时地不露面。有几次吃午饭,他竟一口菜不尝,便站起来走了。到最后那个礼拜,他把纸牌在自己面前摆来摆去,摆了一通宵。我装作开玩笑似的,随便问他到底想卜什么吉凶;他却闷声不响地手一挥,打发开我,然后干巴巴地一声‘晚安’,就回自己房间去了。

“这一切都使我心情沉重,我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家里的事情上,对外面春光明媚的世界毫无所知。就在此时,我突然听见从城外的沼泽地里传来了百灵鸟的歌声。你是知道的,孩子,一个人的心在青年时代是如此轻盈,就连一只很小很小的鸟儿也可以带着它飞上天去、我的心情马上变了,仿佛忧愁全都烟消云散,未来充满了阳光;仿佛我只需抬脚走去,一切都会称心如意。我还记得,我怎样跪在花坛旁边,满怀欣喜地观察着一个个花蕾,一片片破土而出的嫩绿色的小草。我当时也想到了哈勒,而且我后来相信,我就只想到了他。这当儿,花园的门开了,我一抬头,看见朝着我走来的正是他。

“也是百灵鸟使他变得这么快活的吗?-他那样子看上去真是一片喜洋洋。

“‘早上好,阿格妮丝,’他高声说,‘你知道有件新鲜事吗?’

“‘准是件喜事吧,哈勒?’

“‘差不离儿;不然还会有什么呢!告诉你,我打算自己开业当师傅啦,就在不久以后。’-你可以想象,孩子,我是如何吃惊哟!我马上就在心里嘀咕:我的上帝,他现在也需要一位师傅娘子啊!

“我当时的样子可能是傻愣愣的,所以哈勒便问我:

“‘你有什么想法吗,阿格妮丝?’

“‘我吗,哈勒?我想没有,’我回答。‘我只觉得,这风刮得惊飕飕。’-我显然是在撒谎,但上帝就这么安排,叫我们在这种情况下说不出对方希望听到的话。

“‘我可是有哩,’哈勒说,‘我觉得自己眼下还缺少一件最最重要的东西!’

“我沉默着,一言不答。哈勒也默默地在我旁边走了一会儿,然后突然问:

“‘你知不知道,阿格妮丝,过去是否有过一个商人的女儿嫁给一个木匠的儿子这种情况?’

“我抬起头来,他用自己那善良的褐色眼睛恳求地望着我,我于是把手伸给他,用和他同样的口气说:

“‘我想现在会第一次有这种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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