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重返宫廷,我兴奋得难以遏止,她对我的生命具有何等重大的意义!她是我的一部分,我永远不可能不想到她,她也不可能不想到我。她失去了列斯特,感到孤单迷惘,我也如此。即使我从前欺骗自己,说我并不爱他,现在也无所谓了。

我想和她谈谈,两个老得不能再彼此嫉妒的女人面对面地谈着。我想和她回忆往昔,那段她爱罗勃,想要嫁给罗勃的日子,我想听她亲口说出她知道罗勃前妻死讯的情形。我们是应该亲近的,我们的生命和罗勃。杜雷紧紧相缠,因此我们的秘密也该互相倾诉。

但是,我的兴奋只是暂时的。

那天到了,我小心翼翼地穿扮好,不浮夸,而且十分谦逊,我希望自己能够表现出这种态度。我必须谦卑、感恩,并以最为自然的风度表现我的欢愉。

我到画廊等着,附近有些人见了我大感惊奇,我注意到他们彼此交换着谨慎的眼神。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她没有出现,廊中响了窃窃私语的声音,更多人朝我这里望,一小时过去,女王仍未驾到。

终于一位女王随从走近,宣布道:“女王陛下今天不会经过画廊。”

我大为失望,我相信她知道我在这里,所以故意不来。

这天稍后艾塞克斯来到列斯特庄园。

他精神颓唐地说:“我知道,您没有见到她。我告诉她说您去恭候她,结果失望而返,她说她身体不舒服,未便离开房间,但是她答应下次有机会再接见您。”

他说的可能是真话。

一星期后,艾塞克斯告诉我说,经他坚持,女王要外头晚宴,愿意在走出宫中乘马车之前见见我。我想我倒可以再等一次,等她经过时和我谈谈话。我只须等等,然后我便可要求进宫,但在我得到友善的答复之前,我毫无任何权力。

艾塞克斯正生着那周期性的热病,躺在宫中套房床上,不然他便可以与女王同行,我见女王也就更为容易了。

横竖我对宫廷礼节并不陌生,于是我又装扮得当,戴着一粒价值三百镑的钻石前去,这钻石是列斯特财产变卖殆尽后仅存的少数珍宝之一。

我又一次来到会宾厅,和其他想和女王说一两句话的人一起等待,不久我开始怀疑这次是否会和上次一样,不料我不幸而言中!一会儿后,马车驾走,听人说女王已经决定当晚不去赴宴了。

我怒火中烧,忿忿回到列斯特庄园。我知道她根本无意接见我,因此使用那种对付她追求者的一贯伎俩,要你不停地希望、不停地尝试,并且随时准备面对失望。

艾塞克斯告诉我,当他得知女王不出宫时,他便起床见她,请求她不要又使我失望,但是她却顽固如石,说她已决定不要到外面晚餐,她就不要去。艾塞克斯很不高兴地返回套房,并说既然她连他这么小的请求都不屑考虑,他不如不到宫中算了。

这次他一定使女王印象深刻,因为不久后,他便带来了女王的口信,谓她愿意单独接见我。

这真是一场胜利,能够和她说话,共忆往日、重寻友谊,说不定还可以坐在她身旁,这是多么好!比在她经过时和她搭讪的一两句话不如要好上几倍呢!

我穿着一件蓝色绿质袍,内为一件浅色调的绣花衬裙,颈上是细致的花边襞襟,头戴浅灰色开鹅绒帽,上插一支弯曲的蓝色羽毛。我谨慎地让自己穿着合宜,因为我不能让她以为我的美貌不再,而暗自得意。

我进入宫中,不免猜想这次她会不会以别的借口拒绝见我,幸而这次我总算面对面地见到了她。

那真是个刺激的时刻,我跪在她面前始终不动,直到她的手放在我肩头,我听她要我平身。

站起身,我们彼此打量着对方,我知道她不会放过我的外表和衣着上的任何细节。我无法抑制因她年老而心生的满意,即使仔细的妆扮,薄施的胭脂和红色假发,也无法完全遮住。她已年逾六十,但纤细的身段和挺直的姿态使她年轻不少。虽然颈项已出现岁月的痕迹,胸部却仍然和以前一样地细白结实。她穿着她最喜欢的白色袍,裙边是红色线条,衣上有珍珠为饰。不知她对外表的注意是否我和一样?当她举起手时,那长喇叭袖便垂下,露出红色的衬里,她一向以她的双手造成的某种效果。她的手白嫩柔美,毫无上了年纪的痕迹,尤其在闪闪发光的镯子的衬托下,更见纤细。

她将双手放在我肩上吻了我,我只觉得势血涌上了面颊,她认为我是情绪冲动,令我感到很高兴,不过这很平常,我后退。

“蕾蒂丝,许久不见了。”

“陛下,仿佛有一世纪了呢!”

“他走了也有十年了。”她蹙起眉头,我想她大概快要哭了。“好象他仍然和我在一起一样,我还是过不惯没有他的日子。”

自然她说的是列斯特,我本想告诉她我的感觉和她一样,但是说出来会显得十分虚伪,因为我嫁给克里斯多夫都已有十年了。

“他怎么死的?”她问,显然她明知故问。

“在睡眠中去的,十分安详。”

“那便好,我仍然读着他的信……他年轻时候的模样,我还记得清清楚楚……”

她哀伤地擦擦头:“从来没有人和他一样,有人谣传他的死因。”

“他的事总会有人大造其谣。”

“他和我比谁都亲密,我的眼睛……他真是我的眼睛。”

“我以为我儿子对您也是个安慰,陛下。”

“噢,那个狂小子罗勃!”她深情地笑着:“真是个迷人的男孩,我很爱他。”

“很荣幸我能生下他来为您服务。”

她目光锐利地望着我:“蕾蒂丝,命运似乎一直在捉弄我们,他们两人……列斯特和艾塞克斯……和我们两个如此地接近,你丈夫布朗是个好丈夫吗?”

“陛下,我感激上帝将他赐给我。”

“列斯特死后,你很快就结婚了。”

“我寂寞。”

她点点头:“令媛应该小心。”

“陛下指的是李区夫人?”

“李区夫人……或是孟焦夫人……我不知道该称她哪个名字。”

“她是李区夫人。”

“她和她哥哥一样,都是自视过高。”

“他们在许多方面都不虞匮乏。”

“是的,先是席尼抑郁寡欢地绕着她,现在孟焦为了她,什么也不顾了。”

“如此更使他们自视甚高,如陛下的仁厚使得艾塞克斯自以为是一样。”

她大笑。而后她谈到从前,提起菲力蒲。席尼的悲剧。对于女王而言,席尼的死特别残酷,因为打败了西班牙无敌舰队,无异除去了她肩上重负(虽然此后西班牙人又加诸她一个负担),而她却失去了一个可以与她共享胜利的人。

而后她谈起他,说他们如何在塔中共度那段时光,而当她姐姐死时,他又如何跑去找她:“他是第一个冲向我的人,并且他表示要贡献财力,帮助我……”

他还想娶你呢,我想。甜心萝卜、女王的眼睛,那段时间他曾抱着多大的希望啊!她让我和她一起再看到那位英俊的少年郎,那无与伦比的人,她这么称他。我想她已完全忘记后来他变成的又病又倦的老人!

她似乎也忘了我,只唠唠叨叨地诉说着和列斯特一同生活在过去。

突然她冷冷望着我:“好啦!蕾蒂丝,”她说:“我们终于见了面,艾塞克斯打胜了这一场仗。”

她伸出手让我亲吻,而后我便退下。

离开宫廷,我陶醉在胜利的喜悦中。

一星期过去了,女王并没有召我前去。我等不及地见到我儿子,告诉他女王曾接见我,我们畅谈甚欢,但是我并没有受邀到宫中。

艾塞克斯曾向她提起,说我单独蒙她召见,十分快乐,而现在我衷心希望能在公开场合亲吻她的双手。

他哀伤地看着我。

“她是最最倔强的老女人!”他大声叫道,我真担心仆人会听到:“她说她答应我接见您,她已经做到,而也就到此为止。”

“你不是说她再也不肯接见我了吧?”我惊异地叫道。

“她说她现在和从前一样,她不愿您到宫中,因为她和您无话可说。她说您表现得不是她的朋友,她不愿意再接见您。”

于是我仍然和从前一样了。那次短暂的会面毫无影响,倒不如没有的好。我想象她和别的女人嘲笑,甚至批评那次会面的情景。

“那只母狼还以为可以回宫,可以吗?哈!她恐怕得改别的想法了……”

接着她会望向镜中,看到的是那个风继承王位的年轻女人,光耀,灿烂,身旁是没有人比得上的甜心萝卜。

为了抚去忧伤,弥补列斯特弃她而就我的伤,她会再度为我的希望破灭,大感羞辱而发出嘲弄的笑声。

我现在要写到生命中最使我伤心的一段时期,回想起来,我相信艾塞克斯和女王之间那幕可怕的景象,正是他大劫的开始。她绝不会原谅他这一件事,就象她不肯原谅我嫁给列斯特一样。她对朋友忠实,对敌人也一样忠实。她对别人的忠情不会忘记,且会一次次回报,别人对她的不忠,她也永远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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