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两个在竹阴中闲谈,只见竹径两个人走将进来,要见钱相公与陈相公。

钱公布道:“是什么人?”两个俱披着衫儿与他相见。

那两人道:“小人是本府刑厅,有事来见二位相公。”

钱公布道:“刑厅有什事来见我们?”

那两人道:“小可唐突,钱相公不讳流、陈相公不讳镳么?”

钱公布道:“正是。”

两人道:“这等小可来得不差了!本主奉有按院批准洪三十六告词,特来奉请二位相公。”

钱公布道:“我们并不晓这事。”陈公子早已脸色惊白了。

只见年纪老成公差道:“前日那原告来请封条去封尸棺,两在下曾会来,道那个皮匠,陈相公倚势强奸他妻岑氏,以致身死。”

钱公布道:“‘捉奸见双’,有何凭证?”

那后生公差道:“岂有无凭之理,他道有陈相公的伏辨,买求的银子与钱相公过付;这事二位相公自与他分理,不干二在下事。”陈公子听得事逼真,低了头思想,不发一言。

公布道:“官差、吏差,来人不差,且备饭!”陈公子叫摆饭在水□(阁),问(他)两个姓名:一个姓吴名江,号仰坡;一个姓(冯名)□(德),号敬溪。两个略谦一谦,便坐上边。

在席上假斯(文),不大吃,又掉文淡,道:“敞厅主极是公明,极重斯文,二位去见,必定周旋;况有令尊老爷分上,这蛮子三□□(十板),一名老徒稳稳。二在下没有个不效劳,就是两(班)门上一应人,若是两在下管的,便没敢来做声,就(是)仵作,也听两在下说的。”

吃了半日,假起身告辞,钱公布假相留,冯敬溪道:“正是,扰了半日,牌也不送看一看,倒是白捕了。伙计看牌虽有个例,如今二位相公情面中,且先送看!”吴仰坡便在牌包中检出一张(纸)牌来,双手递与钱公布,公布便与陈公子同看,上(写)道:

绍兴府理刑厅为奸杀事:本月初六日,蒙浙江巡按御史马,批准山阴县告人洪三十六告词到厅,合行拘审。为此,仰役即拘后开人犯,赴厅研审(无)违。须至牌者。计拘:陈镳、钱流(俱被犯)张德昌、岑岩(俱干证),洪三十六(原告),差人吴江。

钱公布看了,将来送还,道:“张、岑两个是什么人?”

吴仰坡道:“是他亲邻。”说罢,师生两个计议,送他差使钱,是六两作十两。

钱公布道:“拿不出。”加到九两作十五两。

钱公布递去,那吴仰坡递与冯敬溪,道:“伙计,二位相公盛意,你收了。”

那冯敬溪捏在手中,道:“多谢二位相公,不知是哪一位见惠的?两在下达一差非是小可;原是接老爷长差,又央门官与管家衬副,用了一二十两,才得到手,怎轻轻易易拿出这个包儿亲?也须看‘理刑厅’三个字!”

吴仰坡道:“伙计,这是看牌包儿,若说差使钱,毕竟我、你二人,一人一个财主!”

陈公子听了木呆,钱公布附耳道:“口大,怎么处?”

陈公子道:“但凭先生,今日且打发他去!”

钱公布道:“这不是什差使钱,因馆中有慢。”

吴仰坡便插一句道:“这等,明日陈爷那边去领赏罢!”

陈公子忙道:“不要去,只到这厢来!”

钱公布道:“因慢,以此折东,差使后日了落。”

吴仰坡道:“敝主甚是性急,洪三十六又在那厢催检尸,二位相公投到了若不出去,敝主出文书到学道申请,恐两在下也扶持不得!”

钱公布道:“且耽延两日!”

两个差人便起身作别,道:“这等后日会。”

饮若长鲸吸,贪如硕鼠能。

从教挽大海,溪壑正难平!

送了两个差人出去,钱公布连声叹气,道:“罢了,这前程定用送了!”又对陈公子道:“这事弄得拙,须求令岳、令尊解纷。”

陈公子道:“家父知道定用打杀,还是先生周支。”

公布道:“我怎周支得?须求孔方!如今若是买上不买下做,推官向贴肉摁,少也得千金;检尸仵作也得三百;个日铺堂也要百来两;再得二、三百两买嘱这边邻里可以胜他,这是一着。恐怕他又去别处告。若上和、下睦做,上边央了分上,下边也与洪三十六讲了,讨出了那张伏辨,买了硬证,说他自因夫妻争殴身死,招了诬,可也得千余金!”

陈公子道:“怎不见官,免致父亲得知方好。”

钱公布咬指道:“这大难!”想了又想,道:“有个机会,目今李节推行取,你如今匡得二百两银与差人,教他回你在京中令岳处,我游学苏州,里边还要一个三百金分上,不然节推疑我□□□。(们逃脱),书房中也得二百时银,教他搁起莫催。洪三十六(处)得五、七百金,与他讲绝、私和,不要催状。待到新旧(交)接,再与差人、与书房讲,竟自抹杀,这可以不见官。但这项银子就要的,如何是好?还再得一个衙门中(熟)的去做事方好。”

陈公子道:“又去央人彰扬,只累先生罢!但急切如何得这银子?”

钱公布道:“这须不在我,你自家生计策,或者亲友处借贷些。”

陈公子道:“如今这些乡绅人家,欠他的如火之逼,借与他其冷如冰,谁人肯借?”

钱公布道:“自古道:‘儿女之情,夫妻之情。’你还到家中计议,或者令堂有些私房,令正嫁赀少可支持。后日差人就来了,被他逼到府前,四尊有令(尊体)面,讨保,这也还好。若道人命事大,一落监,这使费(还)多,你自要上紧!”

陈公子思量无计,只得回家。走到房,拿来茶水,只是不吃,闷闷昏昏,就望床中睡去。

他夫妇是过得极恩爱的,见他这个光景,便来问他道:“(是)着什事来?”

只见陈公子道:“是我作事差,只除一死!”

□(李)小姐道:“什事到死的田地?说来!”

陈公子□□□□(只是拭泪)不说。

李小姐道:“丫鬟,叫书童来我问他!”

陈公子道:“不要叫,只是说来你先要怪我!”

李小姐道:“断不怪你!”陈公子便将前日被皮匠逼诈,如今他妻死告状,与先生计议事都说了。

李小姐也便惊呆,道:“因奸致死,是要偿命的,如何是好!”

陈公子越发流泪道:“我只是□(一)死!”

李小姐道:“若说丈人在家,教他与你父亲去讲,还是白分上,好做。若说要二、三千银子,便我有些,都将来生放,箱中不过一、二百,首饰一时典换不及,母家又都随任,无可掇挪,怎生来得?不若先将我身边银子,且去了落差人,待我与婆婆再处!”

可笑陈公子是娇养惯的,这一惊与愁,便果然病起,先将银子寄与钱公布,教他布置,自己夫、妻,在家中暗地着人倒换首饰,一两的也得五钱,折了好些。

那边钱公布又雪片般字儿来,道:“洪三十六又具状吊尸棺,房里要出违限。”真是焦杀!

这边陈公子生母杜氏,闻得他病,自到房来,媳妇迎着,问道:“为什忽然病起来?”

李小姐道:“是个死症,只是银子医得!”

杜氏道:“是什话?”

来到床边,看了儿子道:“儿!你什病?”陈公子也只不应,李小姐(要)说时,他又摇头。

杜氏道:“这什缘故?”

李小姐道:“嫡亲的母亲,便说何妨!”

便将前事,细细说了一遍,道:“故此我说是死症,只要银子。”

杜氏听了,不觉吃了一惊,道:“儿子,你真犯了死症了!我记得我随你父亲在关内做巡道时,也是一个没要紧后生,看得一个寡妇生得标致,串通一个尼姑,骗到庵中,欺奸了她。寡妇含羞自缢,她家告状,县官审实,解到你父亲那边,也有分上,你父亲怪他坏人节,致他死,与尼姑各打四十,登时打死,这是我知道的,怎今日你又做这事?你要银子,你父亲向做清官,怎有得到我?就你用钱挣得性命出来,父亲怪你败坏他门风,料也不轻放你!”叹一口气道:“我也空养了你一场!”立起身去了。

到晚间,千思万想,一个不快活起来,竟自悬梁缢死。正是:

舐犊心空(切),扶危计莫筹。

可怜薄命妾,魂绕尽梁头。

到得次日,丫鬟见了,忙报陈副使,陈副使忙来看时,果是缢死,不知什么缘故。

忙叫两个服侍丫鬟亲问时,道:“不知!”再三要拷打,一个碧梧丫头道:“日间欢欢喜喜的,自看大相公回来,便这等不快;吃晚饭时,只叹一口气道:‘看他死不忍,要救他不能。’只这两句话!”

陈副使想道:“为儿子病,也不必如此。”正坐在楼上想,此时陈公子俱在房中来看,陈公子抚着尸在那边哭。只见书房中小厮书童,走到陈公子身边,见他哭,又缩了开去。直待哭完了,蹴到身边,递(一)个字与他,不期被陈副使看见,问道:“是什么字,这等紧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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