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笑迂为拙,须知巧是穷。奇谋秘计把人蒙,浪向纤纤蜗角,独称雄。怜险招人忌,骄盈召鬼恫。到头输巧与天公,落得一身萧索,枉忡忡!

《南柯子》

这调是说巧不如拙。我尝道拙的计在迟钝,尺寸累积,鸠巢燕垒毕竟成家。巧的趋在便捷,一旦繁华,海市蜃楼,终归消灭。况且这天公又怜拙而忌巧,细数从来,文中巧的莫如班、马,班固死于狱中,史迁身下蚕室。武中巧的莫如孙、吴,孙膑被庞涓刖足,吴起被楚宗室射死。诗中巧的莫如李、杜,李白身葬采石,杜甫客死四川。游说中巧的莫如苏、张,苏秦车裂齐国,张仪笞辱楚相。就是目今,巧窃权是阉宦魏忠贤,只落得身磔家藉,子侄死徙。巧趋附是崔尚书一流,崔宦戮屍,其余或是充军,或是问徒,或是罢职。看将起来真是巧为拙奴,巧为拙笑。就我耳中所闻,却有个巧计赚人,终久自害的。

话说浙江绍兴府山阴县,有一个乡宦姓陈,自进士历官副使,因与税监抗衡,致仕回家。夫人郑氏,生有一子,只得九岁。

到是初中时,在扬州娶得一个如夫人姓杜,生有一子,已是十七岁了,唤名陈镳,字我闲,已娶李侍御次女为妻。陈副使为他求师,略在亲友面前讲得一声,只见这边同年一封荐书、几篇文字,道:“此人青年笃学,现考优等,堪备西席”。这相知一封荐书、几篇文字,道:“此人老成忠厚,屡次观场,不愧人师。”又有至亲、至友荐的。

陈副使摆拨不下,道:“青年的文字毕竟合时,但恐怕他轻佻、没坐性;老成的毕竟老于教法,但恐怕笔底违时。”

正迟疑间,适值李亲家李侍御荐一个先生,姓钱名流,字公布,前道帮补,新道又是一等第六,是个时髦。陈副使道丈人为女婿访求,必定确的了,便自家去一拜,就下了一个请书。只见这先生年纪三十多岁,短胡,做人极是谦虚,言语呐呐不出口,叩他经、史,却又响应。陈副使道:“小儿虽是痴长,行文了两年,其实一窍不通,今遇老师,一定顿开茅塞。”

钱公布道:“末学疏浅,既蒙老先生、李老先生重托,敢不尽力!”

陈副使想道:“我最怪如今秀才,才一考起,便志气嚣,逞才傲物,似这先生,可谓得人了!”谁知这钱公布,他笔底虽是来得,机巧甚是出人。他做秀才,不学这些不肖日夕上衙门,自坏体面。只是往来杭州代考,包覆试三两一卷,只取一名,每篇五钱;若只要黑黑卷子,三钱一首;到府间价又高了。每考一番,来做生意一次。及至帮补了,他却本府专保冒籍,做活切头。他自与杭、嘉、湖富家子弟,包倒,进学三百两:他自去寻有才、有胆、不怕事秀才,用这富家子弟名字进试,一百八十两归做文字的,一百二十两归他。覆试也还是这个人,到进学,却是富家子弟出来,是一个字不做,已是一个秀才了。回时大张旗鼓,向亲邻道:冒籍进学的。又捱一两年,待宗师新旧交接时,一张呈子,改回原籍,怕不是个秀才?是一个大手段人。陈副使不知道,(送)了张五十金关书,择日启馆,却在陈副使东□□(庄上),□(但)见:

(翠竹)敲风,碧梧蔽日。疏疏散散,列几树瑶草琪花;下下高高,出几座危楼高阁。曲房临水倚,朱栏碧槛水中浮;孤馆傍山开,碧瓦红檐山畔出。香拂拂花开别径,绿荫荫树满闲阶。萧条草满少人来,一鸟不鸣偏更寂。

这先生初到馆甚是勤谨,每日讲书、讲文,不辞辛苦,待下人极其宽厚;陈公子是公子生性,动不动打骂,他都为他委曲周旋劝解。以此,伏侍僮仆没一个不喜欢。就与陈公子或称表字,或称老弟,做来文字只是圈。说来话只是好,有时园中清话,有时庄外闲行。陈公子不是请个先生,到是得个陪堂,两边殊是相安。

忽一日对陈公子道:“我闲,知道令岳荐我来意思么?”

陈公子道:“不知。”

钱公布道:“令岳闻知令尊有个溺爱嫡子之意,怕足下文理欠通,必至为令尊疏远,因我是他得意好门生,故此着我来教足下,足下可要留心,不可负令岳盛意!”

陈公子道:“正是,连日家父来讨文字,学生自道去不得,不敢送去。”

钱公布道:“足下文字尽清新,送去何妨?”

陈公子道:“这等明日送去罢!”

钱公布道:“这且慢!令尊老甲科,怕不识足下新时调,还得我改一改拿去。”

次早将来细细改了,留得几个之、乎、也、者字,又将来圈了,加上批语送去。

果然陈副使看了大喜,道这先生有功,对如夫人说。这如夫人听得儿子文理通,也大欢喜,供给极是丰厚。后边(陈)副使误认了儿子通,也曾大会亲友面课,自在那边看做,钱公布却令小厮,将文字粘在茶杯下送与他,照本誊录;一次陈公子诈嫌笔不堪写,馆中取笔,把文字藏在笔管中与他;把一个中、外都瞒得,陈公子是个通人了。但是钱公布这番心,一来是哄陈副(使),希图固馆;二来意思要得陈公子感激,时常赍助,不料只博得一个家中供给齐整。便是陈公子也忘记了自己本色,也在先生面前妆起通来,谭文说理。先生时常在他面前念些雪诗儿,道:“家中用度不足,目下柴、米甚是不给,欲待预支些修仪,不好对令尊讲。”

陈公子不过答应得声:“正是呢。”也不说是学生处,先那几何。几番又道缺夏天衣服,故意来借公子衣服,要动他,公子又不买,钱公布心中便也怏怏,道:“这不识好的,须另用法儿敲他!”

一晚步出庄门,师徒两个绥缓的走,打从一个皮匠门首过,只听得一声道:“打酒拿壶去!”这声一似新莺出谷,娇鸟啼花,好不呖呖可听。师徒二人忙抬头看时,却是皮店厨边立着一个妇人,羞羞缩缩,掩掩遮遮,好生标致:

髻拥轻云堕,眉描新月湾。

嫣然有余媚,袅娜白家蛮。

天下最好看的妇人,是月下,灯下,帘下,朦朦胧胧,十分的美人有十二分!况村庄之中,走出一个年纪不上二十来,眉目森秀,身体娇柔,怎不动人?

钱公布道:“这妇人是吃盅儿的。”

陈公子道:“先生怎知道?”

钱公布道:“我只看见她叫打酒,岂不吃盅儿?”

陈公子道:“那秋波一转,甚是有情!”

钱公布道:“谁教你生得这等俏?”

也是合当有事,陈公子走不过十数间门面,就要转来,来时恰好皮匠打酒已回,妇人伸手来接,青苎衫内露出只白森森手来,岂不可爱!陈公子便是走不动般,伫了一会方去。

回到庄中,道:“好一个苎罗西子!却配这个麦粞包!”

钱公布道:“只因老天配得不匀,所以□□(常做)出事来。你想这样一个妇人,配这样一个蠢汉,(难)道不做出私情勾当?”

陈公子道:“只怕也有贞洁的。”

(钱)公布道:“我闲,哪个人心不好高,只因她爹、娘没眼,把来嫁了这厮;帽也不戴一顶,穿了一领油腻的布衫,补洞的水袜,上皮湾的宕口草鞋,终日手里拿了皮刀,口中衔了苎线,成什模样?未必不厌他!若见一个风流子弟,人物齐整,衣衫掩润,有不输心、输意的么?虽然是这样说,我们读书人,须要存些阴德,不可做这样事。”谁知陈公子晦气到了,恰是热血在心,不住想她,撇开先生,常自观望。

似此数日,皮匠见他光景,有些恼了,因是陈公子,不敢惹他。

只见这日钱公布着了一双旧鞋,拿了十来个钱,去到他家里打掌,把鞋脱与他,自坐着等。巧巧陈公子拜客回来,见了道:“先生在这里做什么?”

钱公布道:“在这里打掌。”

陈公子便捱到先生身边,连张几张,不见。钱公布道:“你先回去。”

那陈公子笑一笑道:“让你罢!”去了。

那皮匠便对钱公布道:“个是高徒么?”

钱公布道:“正是,是陈宪副令郎。”

皮匠便道:“个娘戏!阿答虽然不才,做个样小生意,阿答家叔洪仅八三,也是在学;洪论九十二合弟,见选竹溪巡司;就阿答房下,也是张堪舆小峰之女。咱日日在个向张望?先生借重对渠话话,若再来张看,我定用打渠,勿怪□□(粗鲁)!”

钱公布道:“老兄勿用动气,个愚徒极勿听说,阿答□(也)常劝渠,一弗肯改,须用本渠一介大手段。”

洪皮匠道:“学生定用打渠!”

钱公布道:“勿用,我侬有一计,特勿好说。”便沉吟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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