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途闻得浙西南直都有倭寇。逡巡进发,离了省城,叫船。将到崇德,不期海贼陈东、徐海又率领倭子杀到嘉、湖地面,城中恐有奸细,不肯收留逃难百姓。北兵参将宗礼领兵杀贼,前三次俱大胜,后边被他伏兵桥下突出,杀了。倭势愈大。翠翘只得随逃难百姓再走邻县。路上风声鹤唳。才到东,又道东边倭子来了,急奔到西;方到西,又道倭子在这厢杀人,又奔到东,惊得走投没路。行路强壮的凌虐老弱,男子欺弄妇人,恐吓抢夺,无所不至。及到撞了倭子,一个个走动不得,要杀要缚,只得凭他。

翠翘已是失了挑行李的人,没及奈何,且随人奔到桐乡。不期徐海正围阮副使在桐乡,一彪兵撞出,早已把王翠翘拿了。

梦中故国三千里,目下风波顷刻时。

一入雕笼难自脱,两行情泪落如丝。

此时翠翘年方才二十岁,虽是布服乱头,却也不减妖艳。解在徐海面前时,又夹着几个村姑,越显得她好了。这徐海号明山,绰号‘徐和尚’。他在人丛中见了翠翘,道:“我营中也有十余个子女,不似这女子标致。”便留入营中。先前在身边得宠的妇女,都叫来叩头。问她,知她是王翠翘,吩咐都称她做王夫人。

已将飘泊似虚舟,谁料相逢意气投,虎豹寨中鸳凤侣,阿奴老亦解风流。

初时翠翘尚在疑惧之际,到后来见徐和尚输情输意,便也用心笼络他。今日显出一件手段来,明日显出一件手段来,吹箫唱曲,吟诗鼓琴,把个徐和尚弄得又敬又爱,魂不着体。凡掳得珍奇服玩,俱拣上等的与王夫人;凡是王夫人开口,没有不依的。不唯女侍们尊重了王夫人,连这干头目们,哪个不晓得王夫人!她又在军中劝他少行杀戮,凡是被掳掠的,多得释放。又日把歌酒欢乐他,使他把军事懈怠。故此虽围了阮副使,也不十分急攻。只是他与陈东两相犄角,声势极大。总制胡梅林要发兵来救,此时王五峰又在海上,参将俞大猷等兵又不能轻移;若不救,恐失了桐乡或坏了阮副使,朝廷罪责。只得差人招抚,缓他攻击,便差下一个旗牌。这旗牌便是华萼。他因倭子到象山时,纠合乡兵驱逐得去,县间申他的功次,取在督府听用,做了食粮旗牌。领了这差,甚是不喜,但总制军令,只得带了两三个军伴来见陈东、徐海。一路来,好凄凉光景也:

村村断火,户户无人。颓垣败壁,经几多瓦砾之场;委骨横尸,何处是桑麻之地?凄凄切切,时听怪禽声;寂寂寥寥,哪存鸡犬影。

正打着马儿慢慢走,忽然破屋中突出一队倭兵,华旗牌忙叫:“我是总制爷差来见你大王的。”早已揪翻马下。有一个道:“依也其奴瞎咀郎[华言:不要杀!]”各倭便将华旗牌与军伴一齐捆了,解到中军来。却是徐明山部下巡哨倭兵。过了几个营盘,是个大营。只见密密匝匝的排上数万髡头跣足倭兵,纷纷纭纭的列了许多器械。头目先行禀报,道:“拿得一个南朝差官。”

此时徐明山正与王翠翘在帐中弹着琵琶吃酒,已自半酣了,瞪着眼道:“拿去砍了!”

翠翘道:“既是官,不可轻易坏他。”

明山道:“抓进来!”外边应了一声,却有带刀的倭奴约五七十个,押着华旗牌到帐前跪下。那旗牌偷眼一看。但见:

左首坐着个雄纠纠倭将,绣甲锦袍多猛勇;右首坐着个娇倩美女,翠翘金凤绝妖娆。左首的怒生铁面,一似虎豹离山;右首的酒映红腮,一似芙蕖出水。左首的腰横秋水,常怀一片杀人心;右首的斜拥银筝,每带几分倾国态。蒹葭玉树,穹庐中老上醉明妃;丹凤乌鸦,锦帐内虞姬陪项羽。

那左首的雷也似问一声道:“你什么官,敢到俺军前缉听?”

华旗牌听了,准准的挣了半日,出得一声道:“旗牌是总制胡爷差来招大王的。”

那左首的笑了笑道:“我徐明山不属大明,不属日本,是个海外天子,生杀自由。我来就招,受你这干鸟官气么?”

旗牌道:“胡爷钧语,道:‘两边兵争,不免杀戮无辜。不若归降,胡爷保奏,与大王一个大官。’”

左边的又笑道:“我想那严嵩弄权,只论钱财,管什功罪!连你那胡总制还保不得自己,怎保得我?可叫他快快退去,让我浙江。如若迟延,先打破桐乡,杀了阮鹗,随即踏平杭州,活拿胡宗宪。”

旗牌道:“启大王,胜负难料,还是归降。”

只见左边的道:“唗!怎见胜负难料?先砍这厮!”众倭兵忙将华旗牌簇下。

喜得右首坐的道:“且莫砍!”众倭便停了手。他便对左首的道:“降不降自在你,何必杀他来使,以激恼他?”

左首的听了道:“且饶这厮。”华旗牌得了命,就细看那救他的人,不惟声音厮熟,却也面貌甚善。

那右边的又道:“与他酒饭压惊。”华旗牌出得帐,便悄悄问饶他这人,通事道:“这是王夫人,是你那边名妓。”

华旗牌才悟是王翠翘:“我当日赎她身子,她今日救我性命。”

这夜,王夫人乘徐明山酒醒,对他说:“我想你如今深入重地,后援已绝。若一蹉跌,便欲归无路。自古没有个做贼得了的。他来招你,也是一个机括。他款你,你也款他,使他不防备你,便可趁势入海,得以自由。不然,桐乡既攻打不下,各处兵马又来,四面合围,真是胜负难料。”

明山道:“夫人言之有理,但我杀戮官民,屠掠城池,罪恶深重。纵使投降中国,恐不容我,且再计议。”

次早,王夫人撺掇赏他二十两银子,还他鞍马、军伴,道:“拜上胡爷,这事情重大,待我与陈大王计议。”

华旗牌得了命,星夜来见胡总制,备说前事。胡总制因想:“徐海既听王夫人言语,不杀华萼,是在军中做得主的了。不若贿她做了内应,或者也得力。”

又差华旗牌赍了手书、礼物,又取绝大珍珠、赤金首饰、彩妆洒线衣服兼送王夫人。

此时徐明山因王夫人朝夕劝谕,已有归降之意。这番得胡总制书,便与王翠翘开读道:

君雄才伟略,当取侯封如寄。奈何拥众异域,使人名之曰‘贼’乎?良可痛也!倘能自拔来归,必有重委。曒日在上,断无负心,君其裁之!

两人看罢,明山遂对王夫人道:“我日前资给全靠掳掠,如今一归降,便不得如此,把什养活?又或者与我一官,把我调远,离了曲部,就便为他所制了!”

王夫人道:“这何难?我们问他讨了舟山屯剳,部下已自不离;又要他开互市,将日本货物与南人交易,也可获利。况在海中,进退终自由我。”

明山道:“这等,夫人便作一书答他。”翠翘便援笔写:

海以华人,乃为倭用,屡递颜行,死罪,死罪!倘恩台曲赐湔除,许以洗涤,假以空衔,屯牧舟山,便当率其部伍,藩辅东海,永为不侵不叛之臣,以伸衔环吐珠之报。

又细对华旗牌说了,叫他来回报,方才投降。

这边正如此往来,那边陈东便也心疑,怕他与南人合图谋害,也着人来请降。胡总制都应了。自轻骑到桐乡受降,约定了日期。只见陈东过营来见徐明山计议道:“若进城投降,恐有不测。莫若在城下一见,且先期去,出他不意。”计议已定。

王翠翘对徐明山道:“督府方以诚相招,断不杀害。况闻他又着人招抚王五峰,若杀了降人,是阴绝五峰来路了。正当轻裘缓带,以示不疑。”

至日,陈东来约,同到桐乡城,俱着介胄。明山也便依他。在于城下,报至城中。胡总制便与阮副使并一班文武坐在城楼上。徐海、陈东都在城下叩头。

胡总制道:“既归降,当贷汝死;还与汝一官,率部曲在海上为国家戮力。勿有二心。”两个又叩了头,带领部曲各归寨中。

胡总制与各官道:“看这二酋桀骜,部下尚多,若不提备他,他或有异志,反为腹心之患。若提备他,不惟兵力不足,反又起他叛端。弃小信成大功,势须剪除方可。”回至公署,定下一策:诈做陈东一封降书,说:“前日不解甲、不入城、不从日期都是徐海主意。如今他虽降,犹怀反侧。乞发兵攻之,我为内应。”叫华旗牌拿这封书与明山看,道督府不肯信他谗言,只是各官动疑,可速辨明。且严为防御,恐他袭你。

明山见了大骂道:“这事都是你主张,缘何要卖我立功?”便要提兵与他厮杀。

王翠翘道:“且莫轻举!俗言‘先下手为强’,如今可说胡爷有人在营,请他议事,因而拿下。不惟免祸,还是大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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