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目光,开始有些不知所措,然后陷入了沉思。这个想法好像有些打动了他。“为您着想?”他重复道,“您真的以为我这个老头还能做些让别人高兴的事情吗?’哦感到他开始犹犹豫豫地让步了,我在他的目光中感到了这一点,那明级的目光刚才还犹犹豫豫的内视着,现在被温暖的希望融化了,渐渐走了出来,明朗起来。“您真的这么认为?”他重复道,我已经感觉到内心的意愿已经涌入了他的意志,而后他突然决定:“那我们就试试!青春总是正确的,听从它的人都是聪明人。”我的狂喜,我的胜利,好像也使他振奋起来,他快步地走来走去,几乎像年轻人一样激动,而后我们约定:每天晚上九点,一吃完晚饭,我们先每天尝试一个小时。第二天晚上我们就开始。

这些时光,我应该怎样描绘它们啊!我整个白天都等待着它们的到来,到下午一种让人意倦神疲的不安就压迫着我焦躁的感官,我极艰难地熬过几个小时,晚上终于来了。吃完晚饭,我们马上走进他的书房,我坐在书桌边上,背对着他,他在屋子里不安地踱来踱去,旋律在他体内聚集,直到一个小节从酝酿好的话语中跳出来。这个奇怪的人凭着乐感来表述一切:他总需要一些热身活动,才能让他的思想活跃起来。经常是一个画面,一个大胆的比喻,一个立体的场景启动他的思路,使他不由自主地快步向前,把它们扩展成戏剧性的场面。一切创造之中浑然天成的东西就常常在这种即兴创作的缤纷火花中闪烁:我还记得某几行就像几段抑扬格的诗,另几行听起来、一那急切、紧凑的排比就像荷马史诗中的舰船目录和沃尔特·惠特曼的粗护的颂歌那样。我这个正在成长的年轻人第一次有机会窥视创作的秘密:我看到苍白的、热流一般的思想像铸钟的铜计一样流出激情的熔炉,逐渐冷却成形,变得浑圆,并显露出它的形状来,终于就像钟锤敲响大钟那样,这一诗情洋溢的思想发出清晰的声音,并以人类的语言表达出来。每个段落都抑扬顿挫,每个描写都生动形象,这部宏篇巨制完全不像语文学的著作,而像一首颂歌,一首献给大海的颂歌。大海是永恒在尘世中看得见、摸得着的象征,波涛滚滚,横无际涯,上接苍天,下掩深壑,在天地之间有意无意地摆弄着尘世的命运——人类摇摇晃晃的小船;这一大海的形象引出对悲剧性的描述,悲剧性这种毁灭性的、巨大的力量咆哮着、主宰着我们的内心,与大海形成了绝妙的对比。滔天巨浪朝着一个国家翻滚而来:美国,这个永远被一种不安的物质汹涌环绕的小岛繁荣起来了,这种危险的物质包围着大地的边缘,包围着地球上所有地带。在英国,这种物质建立了国家,这种物质冷峻、清澈的百光折射进灰色、蓝色眼睛的瞳孔里,每个人既是海员又是岛屿,就像他的国家那样,这个民族在几个世纪的航海中不断地检验着自己的力量,暴风骤雨式的、危险的激情总在他们之中四处弥漫。但这时和平却笼罩了这块四周波浪滔天的土地;那些习惯了风浪的人们却依然向往大海,向往每天出没风浪之中的危险和刺激,于是他们就用血腥的游戏来重新制造那种兴奋和紧张。斗兽和格斗用的木台子搭起来了。熊睾流血而死,斗鸡强烈地激起人们对恐怖的欲望;但不久,提高了品味就渴望享受更纯洁的、人类英勇斗争中的紧张。于是从虔诚的舞台和教会的神话中诞生出那种逼然不同的、波澜壮阔的人类游戏,这是一切冒险和航行的再现,”只是这些冒险和航行发生在内心的海洋上;这是新的无穷,是翻卷着精神激情的巨浪的另一个海洋,激动地出没于它的风头浪尖,任它风吹浪打是这些依然强健的盎格鲁萨克逊人后裔的新的欲望:英吉利民族的戏剧产生了,伊丽莎白时代的戏剧产生了。

他热情地投入到对这个野蛮原始的开端的描写之中,那些形象的词句悦耳动人。他的声音刚开始还是急切的低语,而后就绷紧了肌肉和筋健,变成了~架银光闪闪的飞机,越飞越高,越飞越远;这个房间,这狭小的回应着的四壁对它来说太小了。它需要广阔的空间。我感到暴风雨在我们头上聚积,大海咆啸的嘴唇雷鸣般的呐喊:我缩在写字台边上,仿佛站在家乡的沙丘旁,听到万顷波涛的喧嚣和呼呼的风声向我扑来。一句话诞生时那种像人诞生时一样痛苦的战栗,第一次闯进了我惊恐而又幸福的。动灵。

我的老师一停止口述——在这些口述之中强大的灵感夺去了科学思想的发言权,思维成了文学创作——我一下子就瘫软了。强烈的疲乏传遍我的全身,我的疲惫不堪与他的完全不同,他的是精疲力竭,是发泄殆尽,而我却因为被思想的浪涛淹没而战栗。之后,我们需要交谈一会儿,才能去睡觉或平静下来,通常我总是再念一遍我的记录,奇怪的是,当文字一变成话语,我的声音就变成了另一个声音在说话、在呼吸,好像有一个精灵调换了我口中的语言似的。后来我才明白,我是在尽力模仿他说话时的抑扬顿挫,就好像他在替我说话一样。

我和他的性格共鸣,成了他的话语的回响。这一切已经过去四十年了;即使今天,在讲演中间,当我的话语摆脱了我,自由飞翔的时候,我就会突然被这种感觉攫住,觉得不是我自己,而是另外的一个人借着我的嘴在说话。我听出那是一个高贵的死者的声音,一个只有呼吸还留在我的唇上的死者的声音,每当我激情澎湃的时候,我就成了他。我知道,这是那些时光对我产生的影响。

工作在增长,它在我的周围长成了一片森林,渐渐挡住了投向外部世界的视线;我只生活在房子的黑暗里,生活在这部作品不断增长的密密层层的枝叶之中,生活在这个温暖的人的身边。

除了大学里的不多的几节课,我整个白天都属于他。我在他们的桌子分吃饭,在连接他们的住处和我的房间的楼梯上不管白天黑夜地上上下下:我有他们的房门钥匙,他也有我的,这样他就不用喊来那个半聋的房东老太太,就能随时找到我。我跟这个新的集体联系越多,就越是跟外边的世界彻底地疏远:在分享这个内部环境的温暖时,我也同时分享了他们与世隔绝的生活的孤独。我的同学们一致地对我表现出某种冷淡和蔑视,不管是对我明显受宠的私下议论还是敏感的嫉妒——总之他们断绝了与我的交往,在讨论课上显然约好了都不与我交谈、问候。即使教授们也不掩饰他们改意的反感;一次当我向一个教罗马语文学的讲师询问一件小事时,他嘲讽地打发了我。“您作为……教授的知交早该知道详情了。”我徒劳地寻求对这种无端的排斥的解释。但他的话语和目光都不给我答案。自从我跟这两个孤独的人生活在一起,我也被完全孤立了。

我不再为被会遗弃而烦恼,而是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思想领域,但我的神经渐渐承受不住这种持续的紧绷状态了。接连几个星期持续地用脑过度,人不会不受到惩罚,加之我的生活转变得太快,疯狂地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不会不威胁到神秘的自然平衡。在柏林时,轻松的游荡和激动人心的艳遇已经使我的肌构舒适地放松一,一、在这儿,沉闷的气氛却不停地压迫着我亢奋的感官,使它们带着敏感的触角在我体内战栗、窜动;我不再有深沉的酣睡,尽管可能因为我总是由着自己的性子誉抄老师每晚的口述直到清晨。上课和大量的阅读材料也要求我付出更大的精力,另外,同我的老师交谈的方式也使我兴奋,因为每根神经都处于战备状态,从不允许我心不在焉地出现在他面前,受了虐待的身体不久就向这种滥用进行了报复。有好几次我发生了短暂的昏迷。一这是受到侵害的自然的警告信号,我却恼怒地对此没有理会——但昏昏欲睡的疲倦感越来越重,各种感觉的表现都很激烈,变得敏感的神经带着它们的触角向内生长,破坏了睡眠,却激醒了一直压抑、混乱的思想。

第一个注意到我的身体状况明显不佳的是我老师的妻子。我一经常感到她不安的目光从我身上掠过_”她越来越经常地在我们谈话之中有意加入一些提醒,诸如我不可能在一个学期内征服世界一类的话。终于她直言不讳了。一个星期天当我正在最美的阳光下死记硬背语法时,她冲上来,夺掉了我的书。“够了,一个年轻、活泼的人怎么就这样甘做虚荣心的奴隶?您别总拿我丈夫当榜样:

他老了,而您还年轻,您不能像他一样生活。”当她说起他时,总带着这种蔑视的语气,一听到这样的话,我这个崇拜者总是怒火中烧。我感觉到,她总是有意地,也许是出于一种迷途的妒意,一再试图把我同他分开,试图用冷嘲热讽来阻止我的过激行为;要是我们晚上口述的时间太长,她就用力地拍门,不顾他愤怒的反一对,催我们中断工作。“他会让您神经错乱的,他会把您完全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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