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子神奇地想象、理解了这么多东西,这是怎样的一种新乐趣呀!我读啊读啊,直到眼睛发癌;我看了看表,它指着三点半。一种新的力量居然使我所有的感官激动、迷醉了六个小时,我不禁被吓了一跳,赶忙熄了灯。但心里那些形象继续燃烧着,颤动着。我由于对第二天的渴望和期待几乎不能成眠,一这一天应该向我展开那已经神奇打开的世界,让我把它完全据为已有。

但第二天带来的却是失望。我作为最早来到的一个,急不可待地到了教室,我的老师(我想从此以后就这么称呼他)要讲授英语发育学。他一进来,我就吃了一惊,这是昨天的那个人吗,还是我的激动的心情和记忆把他幻化成了一个在讲坛上唇枪舌剑、英勇果敢、咄咄逼人的科利奥兰纳斯?这个迈着轻轻的、缓慢的步子走进来的人是一个老迈、疲惫的人。好像一块闪光的毛玻璃从他的脸前拿开了,现在我从第一排课桌那儿把他那张几乎病诉诉的脸看得一清二楚,在这张脸上,深深的皱纹和宽宽的破裂犁出道道深沟;干涸的小溪的蓝色阴影横着伸向灰暗的两颊。过于沉重的眼睑荫蔽着这个正在读书的人的双眼,长着过于苍白过于单薄嘴唇的嘴,也不能使话语掷地有声:他的喜悦,他的欢欣鼓舞哪里去了?就连他的声音也显得陌生,仿佛语法这一题目使它变得理智,它迈着单调乏味的步伐,僵硬地穿过干燥得吱吱作响的沙地。

不安攫住了我。这根本就不是我从今天的第一刻起就等待着的那个人:他的脸哪儿去了,那张昨天像星光一样灿烂的脸?这是一个精力耗尽的教授在客观地、机械地背诵着他的题目;

我一直带着新的恐惧倾听着他的话语,听听昨天的那个声音是否会重现,那种温暖的颤音,像一只手拨动我的情感,使它升华为激情。我的目光越来越不安地投向他。满怀失望地拂过那张变得陌生的脸:这张脸,不可否认,还是昨天的那张脸,但仿佛倒空了,所有的创造力都被掏走了,疲惫老迈,像一张老年人的羊皮纸面具。但这可能吗?人可以在某一刻如此年轻,下一刻就那么衰老吗?有这样突然的精神的激昂,可以用话语使脸完全变形,年轻几十岁吗?

这个问题折磨着我。我焦渴的内心急于了解这个双面人更多的事情。他刚刚双目无神地离开讲台,从我们身旁走过,我就突发灵感,急匆匆地进了图书馆,查询他的作品。也许他今天只是累了,他的热情被身体的不适抑制了;但在那儿,在不断完成的著述中应该有人口和钥匙,通向他那神秘地吸引着我的表象。管理员拿来了书:我很惊讶,书是那么少。在二十年中,这个渐入老境的人不过出版了不多的几本松散的小册子,导论、序言一~次关于莎士比亚的佩里克利斯的真伪的讨论、对荷尔德林和雪莱的比较(当然是在两者都不被他们的民族看做天才的时代),除此以外只有一些关于语文学的小玩意?当然,在所有作品中有一部两卷的作品被预告正在准备之中:《环球剧院的历史、形象和作家》,但第一个预告也是二十年前的了,图书管理员用一个当时的书面询问向我证实,这本书从未出版过。我稍带胆怯地,只带着一半勇气翻开这份手稿,渴望能从中重新找回那令人陶醉的声音,找回那呼啸向前的节奏。但这部手稿却因坚定的严肃而步履螨珊,没有一个地方颤动着那次讲话时那种踩着热烈的节拍,仿佛一浪高过一浪的节奏。多可惜啊!我的心中有个东西在叹息。我要是能打自己就好了,我因愤怒而浑身颤栗,怀疑自己太快、太轻信地把感情交付给他。

但下午在讨论课上我又认出了他。这次,开始时他自己没有说话。按照美国大学的习俗,这次有二十来个学生被分成正方和一反方进行讨论,题目是关于他所喜爱的一部莎土比亚的作品:《特洛依罗斯与克瑞西达》(他最爱的作品)中的人物是否是植拟式的人物,作品本身是一部牧羊人剧,还是一部隐藏在讽刺后面的悲剧。很快,~场思想的对话被他灵巧的手点燃了,发展成了一个充满电力的激动场面——证据有力地辩驳,草率的结论,呼喊声尖锐刻薄,便讨论达到白热化的程度,年轻人简直要充满敌意地互相攻击。当火星四溅的时候,他才跳到中间,把过分激烈的攻击缓和下来,把讨论引回题目上去,但同时悄悄地发出一个推力,使辩论摆脱时代的限制,在思想上得到飞跃——他就这样突然站在这场教学的玩火游戏的中央,自己兴致勃勃,同时怂恿着,又控制着意见的激战,既是青春热情掀起的大浪的驾驭者,自己又被浪头淹没。靠着桌子,胳膊交叉至胸前,他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朝着这个微笑,又悄悄鼓励暗示另一个进行反驳,他的眼睛像昨天一样兴奋地闪闪发光,我感到他必须约束着自己,才能不去一下子把话头从他们所有人的嘴中抢过来。他努力地克制着,我从他的手上看出这一点,那双手像一块弧形的木板一样越来越紧地按在胸脯上,我从他跳动的嘴角上猜出了这一点,那嘴角正吃力地把到了嘴边的话伍回去。突然他控制不住自己了,他像一个游泳的入一样呼的一声扎进讨论之中——伸出手有力地一挥,就像用一个指挥棒一样斩除了混乱:所有的人一下子全闭了口,他就以他迅捷的方式把所有的论据总结在一起。他说话的时候,昨天的那张股又出现了,皱纹消失在颤动的神经游戏之后,脖子和身体也伸展开,恢复了果敢的、君临天下的神态,他摆脱了倾听、退缩的状态,投入到谈话之中,就像投入了一股席卷一切的洪流里。即兴讲演吸引着他,现在我开始猜想,他这样一个冷静对待自己的人,在客观的讲课或在孤独的书斋里缺乏这种在我们的痴迷状态下炸开内心之墙的炸药;他需要,啊,我感觉到了这一点,我们的热情来点燃他的热情,我们的放纵来促使他挥霍,我们的青春来让他在兴高采烈之中恢复青春。就像一个敲钱的人越来越沉迷于自己竭尽全力的手敲出的越来越狂野的节奏,他的讲话也越来越好,越来越激越,词句越发热烈,表达也越来越文采飞扬,我们越是沉默,(人们不由自主地感觉到我们在房间里屏住呼吸),他的描述飞扬得越高,就越是扣人心弦,越狂热。在这段时间里我们只完全属于他,完全沉浸于、迷醉于这种充沛的感情之中。

当他大声引用了一句歌德的话突然结束了有关莎士比亚的讲话时,我们的兴奋之情又一次颓然崩塌。他又像昨天一样精疲力竭地倚在桌子上,他的面孔很苍白,但神经还在上面轻颤、小跑,眼睛里奇异地闪烁着倾诉后奔涌的快感,就像一个女人刚刚挣脱了强有力的拥抱一样。我现在不敢跟他讲话,但他的目光凑巧遇到了我。他显然感到了我兴奋的感激之情,他朝我友好地微笑,微微向我俯下身,手扶着我的肩膀,提醒我,今天晚上按照约定去他那儿。

整七点,我到了他那儿。我这个小伙子怎样战栗着第一次跨过这条门槛啊!没有什么东西比一个年轻人的敬佩更激烈,更羞怯,比他不安的羞涩更女人气。有人把我引到他的书房,一个半暗的房间,一开始,借助玻璃窗透过的光线,我只看到许多五颜六色的书脊。写字台的上方悬挂着拉斐尔的《雅典学院》,是他情有独钟的一幅画(像他后来给我详细讲述的那样),因为教学的所有形式,思想的所有表现在这幅画上都象征性地统一成完美的组合。我是第一次看到这幅画,但我不由自主地认为在苏格拉底固执的脸上发现了与他的额头的一种相似性。

后面有白色大理石般的东西在闪光,巧妙地缩小了巴黎酒店服务员的半身像,边上是出自古代德意志巧匠之手的圣·塞巴斯蒂安,悲剧的美想必并非偶然地与享乐的美放在一起。我等待着,心里怦怦直跳,像周围这些高贵地缄默着的艺术形象一样屏住呼吸,这些物品象征性地表述了的这种美我从未想象过,也不清楚,虽然我感到,我会与它产生一种感情,但观察只持续了很短时间,那个我期待着的人走进房门朝我走来;我又一次被他的目光打动,这目光温柔地包裹着我,像有隐藏的火在里面无焰地燃烧。让我惊奇的是,这目光融化了我心中最隐秘的东西。我马上跟他像朋友似的随便地聊起来,当他问起我在柏林的学习情况—一我当时吃了一惊——我父亲那次拜访的情形突然涌到嘴边,我向这个陌生人复申了我秘密许下的誓言,保证完全认真地投入到学业之中。他动情地望着我,“不仅要认真,我的孩子。”他说道,“首先要有热情。谁没有热情,一最多不过是个教书匠——人必须用心去接近,必须从激情出发。”他的声音越来越热情,房间越来越昏暗,他讲了很多年轻时的事情,他是怎么傻乎乎地开始,又怎样很久以后才发现自己的爱好:我要有勇气,只要与他有关的事他都乐意相助;我有什么愿望或问题时都可以无须顾虑地求助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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