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及至次日,盛希侨、王隆吉是昨日订明的陪宾,自是早到。夏鼎原不曾去,是不用说的。钱万里、淡如菊亦至。周家小舅爷继至。这程、苏二公及孔缵经,自向碧草轩来。王象荩看座奉茶,极其殷勤,心中有许多说不尽的话,争乃限于厮役,只得把舌头寄在眼珠上,以目写心。程公有旧日与王象荩说的话,此中自有默照,不用再申。
王象荩只说:“张大爷与张少爷俱来到,在小南院哩。”
程嵩淑道:“你去请去。”王象荩怎肯怠慢。少焉张类村到,程嵩淑笑拱道:“适从桃叶渡头至?”张类村也笑道:“恰自杏花村里来。”程嵩淑道:“老类哥年纪大了,万不可时时的‘沾衣欲湿杏花雨’。”张类村又回道:“一之为甚,怎敢‘重重叠叠上瑶台’。”这满屋笑了一个大哄堂。
苏霖臣道:“老类哥,你怎的这个会联句。偏偏请你做屏文,你就谦虚起来,只说是八股学问。”张类村道:“我一向原没学问,只因两个房下动了曲直之味,我调剂盐梅,燮理阴阳,平白添了许多大学问。若主司出下《或乞醯焉》题目,我虽老了,定然要中榜首。”程公呵呵大笑道:“此题要紧是截下,若犯了‘乞邻’两个字,就使不得了。”正笑间张正心已到门前,行了晚辈之礼。诸公只得把老友的诙谐搁起。
少顷,谭绍闻来请看戏,那众人起身前往。到后门,绍闻请从内边过去,近些。苏霖臣道:“怕不便宜。”绍闻道:“家中原有请的内客,已令他们都把门闭了,过去无妨。”
原来所请的堂眷,有另帖再请的,有拿贺礼物件自来的,一个也不少。并东邻芹姐归宁,也请来看戏。
众客到了楼院,各门俱闭。张类村站住道:“该请出尊堂,见个寿礼。”绍闻恭身道:“不敢当老伯们为礼,况且内边也着实不便宜,请看戏罢。”程嵩淑道:“前边戏已开了,家中必忙,不如看戏为妙。”众人到了屏后,德喜掀了堂帘,俱出来到客厅。戏已唱了半出,大家通揖散坐,擎茶看戏上扮演。
原来盛公子点的,俱是散出,不过是文则蟒玉璀璨,武则胄铠鲜明;妆女的呈娇献媚,令人消魂;耍丑的掉舌鼓唇,令人捧腹。日色傍午,煞住锣鼓。众客各寻退步,到账房院解手散话。
迟了一个时辰,厮役们列了桌面,排定座椅,摆上肴碟。
戏上动了细吹。绍闻敦请尊客到位奉杯,那个肯受,只得行了简便之礼。遵命让座,彼此各谦逊了半晌,少不得怕晚了戏上关目,团团作了一个告罪的揖,只听得说:“乱坐,乱坐,有僭了。”上设三席,中间一席正放,张类村道:“斜着些好坐。”
绍闻上前婉声说道:“怕遮住后边小女娃们看戏。老伯齿德俱尊,何妨端临。”张类村道:“惭愧,惭悔。”于是坐了首座。
程嵩淑次座。东边打横是周无咎,西边打横是王隆吉。东边一席,首座是苏霖臣,次座是孔缵经,打横是张正心、夏鼎。西边一席,首座是淡如菊,次座是钱万里,打横是盛希侨,绍闻占了主位。其余众客,俱在两列席坐定。
德喜儿一班厮役,早换去冷酒,注上暖醇。绍闻站起,恭身同让。这戏上早已参罢席,跳了“指日”,各尊客打了红封。
全不用那穿客场哩拿着戏本沿席求点,早是盛公子排定的《长生殿》关目上来。
不言众客擎杯看戏,内中单表这淡如菊,心中老大不快活,喟然默念道:“我们在各州府县,休说那刺史、令长,就是二千石官儿见了我们,不称先生,不敢开口说话;不让我们坐上席,还怕我们吃不饱。那曾罕见这几个毛秀才儿穷措大来。看他们嘴上苍髯,那有发达之日;身上布素,曾无绸缎之袍。略说了一个隔省远客,竟不虚让一让,竟都猴在上边了。我若不说起我的身份,叫他们当面错过,还不认的我是谁哩。”这腹中的临帖,早临了一部颜鱼公“争坐位”的稿儿。但话无来由,如何说呢?少时,咽了几杯,问钱万里道:“钱师傅,这两日在衙门不曾?”钱万里道:“到明日就不是我该班了,昨日尉氏秦师傅已到,明日上班替我。”淡如菊道:“汝宁府上来不曾?”钱万里道:“他还是春天上了一回省,到如今总没来。昨十五日,号簿上登了他禀帖一叩。”淡如菊道:“他那西平县那宗事儿不小呀!”钱万里道:“什么事?”淡如菊道:“大着哩!西平有一宗大案,乃是强盗伤主事。西平是个青年进士初任官,且日子浅,诸事糊糊涂涂。内中强盗攀了一个良民,西平硬夹成了案。人家不依,告到府里。府太爷前日委敝东会审,我跟的去办。你说好不难为人,一个年轻轻的进士,咱如何肯不作养他?但他这读书的人,多是天昏地暗的,把事弄错,就错到一个不可动转地位。咱心里又舍不的闹掉了他这个官,想人家也是十年寒窗苦读,九载熬油,咱再不肯一笔下去闹坏。好不难为死人。”钱万里道:“休怪我说,那西平县是来不哩的人。六月上司来,投手本禀见,还要有话说,到官厅里坐下。那门包规礼,以及内茶房、内上号分子,跟他讨多少气。全不晓的做官的银子是‘天鹅肉’,大家要分个肥;就是不吃大块儿,也要撕一条小肉丝儿。全不管俺是他一条大门限。难说本司一个大衙门,是他家堂楼当门么?”
他二人这一个钱师傅,那一个淡师爷,使盛希侨听的厌极了,说道:“布政司堂楼当门,我不但常走,还住在堂楼里边,毫末不为出奇。你不认的我,我在娘娘庙街北哩住,我姓盛。大家看戏罢。”这钱万里觉着风头儿不顺,就趁着一阵锣鼓喧天,喇叭铙钹齐响,住了口看起戏来。
少焉席已上来,水陆并陈。汤饭将到之时,恰恰两个旦脚,袅袅娜娜在毯上做戏。那盛希侨目不转睛,眼中赏心中还想着席上喝彩,好令管家放赏。争乃一起腐迂老头儿,全不知凑趣,早已心中不甚满意。忽听淡如菊道:“十年离家,全然没见一副好箱,一颗好旦脚。”绍闻道:“这是山东接来的。”淡如菊道:“这都是敝处打下来的‘退头货’。”只这“退头货”三字,盛公子肝花上直攮了一大针,心坎内就轰了一声雷。扭头厉声道:“淡师爷淡老先生,眼中看罢,不用口中胡褒贬。像你这个光景,论富,你家里没产业;论贵,你身上没功名。即在贵处看戏,不过隍庙中戏楼角,挤在人空里面,双脚踏地,一面朝天,出来个唱挑的,就是尽好;你也不过眼内发酸,喉中咽唾,羡慕羡慕就罢了。你今日且不要到席上口中说长道短!”
绍闻见盛希侨出言卤莽,急拦一句道:“盛大哥是怎的,看戏罢。”盛希侨一声喝住戏子道:“退头货,进去罢,休惹人家恶心。这些话,吓马牌子罢,休扫我这傻公子的高兴。”
这淡如菊现听说布政司堂楼当门一句,早晓知是一个大旧家;兼且隍庙戏楼角看戏,也未免竟有些亲历其境意思。况且当场煞戏,大为无光。只是一溜烟,推小解而去。
德喜说姓淡的走了,绍闻急忙出赶。这张类村诸公,都微有失色之意。唯程嵩淑笑道:“高极!高极!叫他们还唱罢。”
盛希侨道:“程爷吩咐,你们还接住唱。”于是锣鼓重响,两旦脚依旧上常盛希侨道:“方才非是晚生造次,实在姓淡的那话,叫人咽不下去:一个进士官,全在他手心里搦着。既然如此,如何只听说贺进士,没听说人家贺幕宾的?即如这两个旦脚,虽不尽好,也算罢了。只到山东、河南,便是他南方打下来的退头货,好不恼人。”程嵩淑道:“世兄不晓,他就是南方打下来的退头货。他本地方好的,不在家享福,便在外做官。惟其为退头货,所以在山东河南,东奔西跑。”盛公子道:“若是晓得老先生们不嗔,就早已动粗了。”
看官要知,草此一回,非故为雕刻无盐之笔,乃是有一个正论缀在后边。古人云:“文人相轻,自古而然。”莲幕中岂无显于功名、饫于学问之士?但此亦不能恒观。若是短于功名,欠于学问,一遇本官属下但有生员牵入案牍者,这胸中早刻下“草野可笑,律例不通”八个字的印板。既已成竹在胸,何难借笔于手,票拟之下,便不免苏东坡喜笑怒骂之文章矣。总缘“以准皆各其及即若”的学问与“之乎者也耳矣焉哉”的学问,是两不相能的。所以真正有识见的人,断不肯于公署中轻投片纸。若不自重自爱,万一遭了嘲笑的批语,房科粘为铁案,邑里传为笑柄,你也挝不了登闻鼓,雪这宗虐谑奇冤。这是何苦而来?
更有一段话说。大凡世上莫不言官为主、幕为客。其实可套用李谪仙两句云:“夫幕友者,官长之逆旅;官长者,幕友之过客。”本是以利为朋,也难强人从一而终。所以做官人有主意的,诸事各要自持主张,不过律例算盘在他们身上取齐。
若说自己虚中善受,朋友们是驾轻就熟,倘有疏虞,只怕他们又同其利而不同其害了。
闲言已完,再叙戏常绍闻赶不上淡如菊,急忙回来照客。
席面草率完局,首座张类村,早有离席之意。众人看见,一齐起身。戏子住了锣鼓。这钱万里早向绍闻告别。王隆吉见堂眷一齐回向后楼,也不说再见姑娘。孔缵经亦言家无别人。周无咎知后边人多,催小厮叫轿夫抬轿,要并新妇同归。绍闻一总说了些谢不尽厚贶赐光的话,戏子吹着鼓乐,一同送出门去。
张类村道:“正心,你该去后院看车来了不曾。”张正心领了伯父之命,也跟出大街,转向胡同口看车。绍闻送客回来,说:“老伯们俱住下看晚戏,小侄万不肯叫走。”张类村道:“我不能坐,这一会儿腰疼的很。不但看不成戏,且不中伺候。”
绍闻道:“任老伯睡坐自便,一定住下;不然看完戏,小侄即送老伯到胡同口小南院住下。”程嵩淑笑道:“老类哥,老侄留你住下,你今晚暂唱一个‘外’何如?”张类村笑道:“休说唱外,就是唱‘末’,如今也成了‘吾未如之何也已矣’。”
程嵩淑笑道:“这岂不难为了‘旦复旦兮’?”张类村笑道:“明日一旦填沟壑,其如我竟不敢自外何。”苏霖臣道:“‘旦旦而伐之’,岂不怕人!”张类村道:“并不是旦,直是一个白丑,一个黑丑,就叫老生有几分唱不成。”这一群苍髯老友,说起闺阁谑语,不觉的一座皆粲。
少焉,德喜来说:“张少爷在后门上请张大爷坐车回去哩。张大爷还从后院过去罢。”张类村道:“老侄把果子送我一包,竟是我老来丢丑。”绍闻道:“现成。”程嵩淑道:“直把如君作细君。”张类村道:“卢仝之婢,不如之甚,不如之甚。”
笑别而去。绍闻引自后院过去。
男客只有程、苏、盛、夏候看夜戏。这女客也有几位住下的。乃是周家小舅奶,被王氏苦留住不放,周无咎只得仍到前厅看戏。别的是:王隆吉女人韩氏,马九方女人姜氏,地藏庵慧照,巫守敬女人卜氏,巴庚女人宋氏。巫氏母亲,原未去的。
男客五位,女客七位,准备看起夜戏。
原来程公因连月雠校书版,有刻上的批语嫌不好,又刊去了,有添上的批语又要补刻起来。一向精神劳苦,正要借戏酒儿疏散疏散,所以同苏霖臣留下夜酌。
唱过四五出,这巫氏与姜氏,在帘内讲起戏来,笑语之声,颇彻帘外。程公嫌自己有碍,便要苏霖臣同走。盛希侨一连闹了几日夜,这精神也就强弩之末。夏鼎见众人欲去,自己念家中无人,老婆一个伴着灵柩,或怕孤零,也要回去。于是一同要走。绍闻款留不住,送出大门,各踏月而去。
戏也住了,巫氏偏不依,叫绍闻再点三出。戏子虽不欲唱,却听街上正唱的热闹,少不的勉强从命,却也没心细做。这巫氏一定叫唱《尼姑》一出,调笑了新亲家慧照。帘内笑成一团,方才阕奏。
这两回书,街上送屏的花团锦簇,厅前演戏的绕梁遏云。
若论士庶之家,也就算繁华之甚、快乐之极了。我再说一句冷水浇背的话:这正是灯将灭而放横焰,树已倒而发强芽。只怕盛宅那一宗九十两,只满相公事后,送到一片子账单,便扣除开发的所剩有限了。岂不难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