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谭绍闻吃了这场官司,边公亲手责成,免了项擎木枷。

东街岳母爱婿心切,把出钱来,交与巴庚打点,刑房受了请托,转筒也拨了机关,却俱撞了木钟。这也提他不着。回的家来,无情无绪,闷坐东楼,惶赧之情,侥幸之心,俱也是不必赘述的。

过了四五日,德喜儿来说:“虎镇邦拐着腿,哼哼的,在后门上等着说句话哩。”谭绍闻道:“你就说,我早上出城,上南乡看庄稼散闷去了。”德喜儿回复虎镇邦,虎镇邦道:“你说啥呀?你的主子去南乡里去?少时你的主子出来了,我先把你这小东西儿毁炉了!”德喜儿见话不是头,回来说道:“大叔要出去见他。说往乡里去,他先不依。”谭绍闻少不得去到后门,强笑道:“我当是谁哩。”虎镇邦道:“再没第二头憨头狼寻你了。话是在这里说,或是到你别的去处说呢?”谭绍闻道:“还请到前厅说罢。你可从胡同口过去,转到前门来。”虎镇邦道:“我从家走到这里,两腿已是疼的当不的,如何能从前边转?况且街上看见我这样子,也惹他们嗤笑。咳,我是算不的人了。”谭绍闻只得陪个小心道:“虎大哥也不是外人,就从楼院过去。”

虎镇邦哼哼的从地下爬起,随谭绍闻穿过宅院,至前厅坐下。说道:“贤弟呀,你要救我。如今将主将我的头脑目丁也革退了,钱粮也开拨了,就如死人一般。我当初也是汉子,也不叫你格外助我,只把前日输我的赌欠,让过的不用再提了,只把不曾让的给了我,救我一家性命。也不枉向来好厮跟一常”谭绍闻道:“当日夏哥说过,这场赌账是全让过的。”虎镇邦道:“休说这话,看旁人听见笑话。你只说这八百两你输过不曾?让你二百两我说过不曾?男子汉大丈夫,休说那三绺梳头、两截穿衣、戴(髟狄)髻的话头。像我虎镇邦,今日就不该说上一千两,我不曾让过二百两,分外的骗你罢?我只要我的六百两银子,多一文我不要,少一文我不依。只问今日现成不现成。如不现成,也不妨订个日期,或是我来取,或是你去送,休要把日头错个影儿。这一场官司我吃的亏也尽够了。”

谭绍闻道:“只算大家造化低。”虎镇邦道:“你我同开赌场,犯了官司,你是有体面的,虽说也挨了打,胸膛不曾沾地,只是师傅打徒弟一样,挠下痒儿就罢。像俺这一起儿狗攮的,舍着娘老子的皮肉,撅着屁股朝天,尽着的挨。他们还好,把我的衣饭碗儿也打破了。我如今也不说这话,只认个前生造化低。但求你只把我的本分道儿给了我,休要翻转了一向面皮,到底也当不了银子。”谭绍闻无言可答,只说道:“一时打兑不出来,你也通前彻后知道的。我只是上紧与你凑办。若说订个日期,到临时不能全完,倒惹哥一发生气哩。咱们一向是如何的相与,我肯么?我只凑办停当,或取或送,再不得错了哥的事。”

虎镇邦道:“你就不订这日期也罢了。我只有一说,却要一总儿齐完,济我一个事儿。我如今不吃粮了,好另外做个营运。

万不许今日一半儿,明日一半儿,那个我便全然不依。”谭绍闻道:“你只管将息,休要挂心,我自然有个道理。”虎镇邦道:“这个我就磕头了。”谭绍闻道:“休要罪我。”虎镇邦欠起身子说道:“我的屁股委实坐不住了,我走罢。”哼哼的还穿过后宅,谭绍闻只得送至胡同口,相别而去。

且说谭绍闻只图一时答应的去了,其实胸中茫无所以。闷闷回到家中,暗地里拍着手道:“这可该怎的呢?”

到了次日,这客商中便有开送账目条子来的;也有差小相公问讨账目的;也有借问官司平安的话,顺便说旧日尾欠的话。

若说一向账目,怎的一时都来索讨?原来这做客商的,本是银钱上取齐。若是主户好时,嘴里加上相与二字,欠他的也不十分勒索。倒像是怕得罪主顾的意思,其实原图结个下次。若是主户颓败,只得把相与二字暂行注销,索讨账目少不的而于此又加紧焉,只是怕将来或有闪损。近日谭绍闻风声不佳,各客商已默忖几分,所以各讨各债,遂致不约而同。要之作客商离乡井,抛亲属,冒风霜,甘淡薄,利上取齐,这也无怪其然。

内中单表王经千一宗大债。本月前数日内,胞兄王纬千,自滇南楚雄府贩来药材,要往京师海岱门药材行发运。因胞弟王经千在河南省生理,先遣同伴伙计押车北上,要上鄚州庙,自来祥符看望同胞。这些接风洗尘、问询家常的话,俱不必提。

一日检点账目,内有谭绍闻借票一纸,银子一千四百五十两,三个月为限,过期不还,照二分半行息。王纬千道:“兄弟,你好孟浪!偌大一宗账目,如何并无个同人,难说当日曾没个人作合么?”王经千道:“哥哥有所不知。这姓谭的是萧墙街一个大财主,他这揭债像是头一次儿。少年公子性情,揭债极怕人知。把这一笔债放在他身上,每年有几百两长头,难说他会赖债不成?况有亲手画押,是万无妨的。”王纬千道:“这也换过几个年头,怎的不见清算改笔呢?”王经千道:“大户揭债,最恶的是算账,尤恶的是上门索讨。每年清算,只像小看他一般。若再上门索讨,他们好动火性,再弄个别项。搪塞清还了咱,便把这注子大利息白丢了。不如只如忘了一般,日积月累,渐渐的息比本大,待他想起来时,便平不下这坑了。

少不得找利息留本钱,胡乱的医治起来。咱便坐收其利,川流不息了。咱又不曾得罪他,他又不能说咱滚算。即令他果能全完,咱已经利倍于本,又成了一付大本钱。哥只知认药材行情,这些放债的妙用,哥还隔着一个行头哩。”王纬千道:“大抵人动了揭字一款,便不是没病的人了。若果然没病,再不肯上药铺内取一付平安药吃吃。现在这谭家何如?”王经千道:“近来大动了赌,日子渐渐清减。”王纬千道:“这宗项利息已深,兄弟可生法讨来。我还要带些进京师,与他小弟兄两个,各办一个省祭官。”王经千道:“要讨这宗项,只得备席奉邀,酒席中间徐徐商量。”王纬千道:“随兄弟怎的。我只再等数日,要雇包程骡子,与货一齐过鄚州进京。”

计议已定,那些投柬备席话头,只得从了省文。到了那日,谭绍闻径来赴席。肴核杯盏之后,说到账目,抬过算盘,乒乒乓乓,好不饶人。谭绍闻看那算盘子儿时,早已又添上几百两利息,少不得害怕起来。王经千算完,又重了一遍说道:“本不该逼迫。但只是家兄贩货进京,芦沟桥上税,到海岱门下了行开发脚价,得好几百两。这货岂是一两天就销售的,还要住着等哩,火食盘缠,京城又比不得河南,是个销金窝儿。万望谭爷凑趣,能全完固好,即不能全完,这整数儿一千,是再少不下来的。”谭绍闻说:“俗话说,‘好账不如无’。在我身上一天,就在我心里一天,恨不得一剪剪齐。争乃近日手窘,七疮八孔的,难以骤完。我心里比爷台还急。”王纬千插口道:“不是这样说。舍弟与府上自是好交,所以有此一番大交易。彼此通融商量,原是理之当然。只缘弟这番在南省买货,那开行的倒了灶,拿的银子去,再缴不完庄。打了一场官司,还欠下几十担。我不得已,把上京盘缠添上些,自己买完庄,指望到河南取这宗盘绞花消。将来未必发财,只求够本就算还好哩。总是脚根下就吃了亏,偏偏住在个倒灶行里。”绍闻道:“打了官司,官府自然追比,他能不给么?”王纬千道:“虽说老爷追比,俗话说:‘要的有,要不的没有’。开行哩欠的客货多,把他的家业众人分了,竟是完不清,少不的歇手。”谭绍闻道:“穷遮不得,丑瞒不得。我近来负欠颇多,不过是典庄卖地,一时却无受主,心里急,事体却不凑手。望贵昆仲另商量个良策,办了上京的事。待我的事体行了,一五一十奉上。”

王纬千道:“船不离舵,客不离货,只因向舍弟备这宗银子,少不得落后两日。千万望谭爷,本城主户,自有挪山之力,即令不欠舍弟的,还想去府上借一借哩。省城字号家甚多,千万挪移挪移。”谭绍闻道:“一客不烦二主。现在我已出约卖宅子卖地,怎肯向别客户另起炉灶哩。况且一时不能寻的来。”

王纬千道:“出约卖地,那是有年无日的事,弟是万万不能等的。”谭绍闻道:“既是不能等,我也就没别的办法。”王纬千向王经千道:“这是你相与的好主户,叫你拿着财东家行李胡撒哩!像你这样没材料,还在大地方装客商哩,只可回咱家抬粪罢。”王经千道:“谭爷看呀,若说没银子,像是不能行的。”

谭绍闻此时是个急人,况且世故渐深,也不是书生腔儿,回言道:“王爷,我是出息揭你的,一天还不到,有一天的利息,不是白拖拉的,休要恁的苦逼!口口声声不赖你的债,待我有了清白你,为甚的勒限窘人?”王纬千道:“不是愚弟兄们勒限逼你,只是我的事急。”谭绍闻道:“你的事急,是你的事。当初咱两人原不曾见面。”王纬千道:“休说这话。我们是同胞兄弟,领的是一付本钱,北京、云南、湖广湘潭、河南开封是一个泰和字号,怎说咱两个没见面?”谭绍闻道:“我也不管你这话。就是一个字号,你又不曾遣上牌来,发上传单来,说北京货到河南,某日要银天。就是朝廷皇粮,也是一限一限的征比。何况民间私债?总是等我的事办妥,那时不欠不让,何如?况你说过,俗话说‘要的有,要不的没有’。我一时没有,您有法子您使去就是,告在官府,行息的账,官府也不能定期勒追。”

谭绍闻一面说着,一面起身就走。王经千弟兄两个也无可答应,也只得起身相送。到了门口,王经千道:“家兄性急,言语戆些。谭爷不必挂心,日后慢慢商量,天下没有过不去的事。”谭绍闻回头道:“聆教。”彼此不悦而散。

谭绍闻路上想道:“我一向吃了软弱的亏,竟是硬着些儿也行得。”

呜呼!谭绍闻,你又错了。正是:

欠债速迟总是要,只争还早与还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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