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依旧逼债,朝夕来催。催了几回,话头一层紧似一层,一句重似一句。惠观民当此青黄不接之时,麦苗方绿,莱根未肥,毫无起办,只得又向城中来寻胞弟。

这番比前次情急,便直上碧草轩来。正遇惠养民与谭绍闻讲说经书。惠养民见了胞兄,将书本推开。惠观民道:“第二的,来家来。”惠养民跟定到家。两仪、三才见伯来了,仍前跳跃欢喜。惠观民心中有事,略温存了温存,便说道:“第二的,那两家要账的通是不依,一定要一剪儿剪齐,话头都当不得的,我委的没法。第二的拿个主意,开发了他。春暖花开,我好引着孩子们园里做活。”惠养民道:“这可该怎处?哥,你吃了饭回去,我明日到家酌处。”滑氏接口道:“难说要账的不等个熟头下来?”惠观民:“他硬不等么,该怎的。”惠养民道:“我到乡里酌处。”惠观民道:“你到乡里该怎的,总是空口说空话不中用。”滑氏道:“他伯呀,你吃了饭再商量。”遂将四象递与惠养民,惠观民接在怀里玩耍。滑氏到厨下收拾了饭,弟兄两个吃讫。惠观民临行说:“第二的,明日一定到乡里来,万不可耽搁。”惠养民点头应诺,送的胞兄去了。

回来,便言银子一事。滑氏道:“昨年我与你商量,留个后手,你原承许明白,到今怎又问我要起来?人家说女人舌头上没骨头,不料你一个男子汉大丈夫,也今日这样明日那样的。”惠养民道:“你说留个后手,这话也说的是。但今日咱哥急的那个光景,若不拿出点来,一来心上过不去,二来朋友们知道,我的声名置之何地。”滑氏道:“我不管你声名不声名,我却知道那声名不中吃。想要银子不能!”惠养民急了,便去箱笼中翻腾,滑氏那里肯依,拉住不放。惠养民强翻出两个小锞儿,问道:“别的呢?”滑氏又怒又急,便冲口说道:“别的我与了俺兄弟了。”惠养民道:“你的兄弟你是知道的,你怎肯给他呢。端的你收拾在何处?拿出来咱再商量,我也不肯全给咱哥。”滑氏道:“我当真给了他,谁哄你不成?”惠养民道:“他并不曾来,你怎的给他呢。”滑氏道:“昨年腊月,你往南马道张家赴席,他舅来瞧我,我与了他。他在正阳关开粮食坊子,替咱营运着哩。”惠养民道:“好天爷呀!你是哄我哩?”滑氏道:“墙脚坑还虚着哩,如今咱盛盐的,便是那个罐子。我哄你图啥呢?”惠养民道:“好天爷!你怎么这样没主意,咱一家眼看被账逼杀了。”滑氏道:“我若有主意,也到不了您家。他舅对我发下誓了,你放心罢。”惠养民道:“他有名叫做滑鱼儿,你把羊肉送在狗嘴里,还想掏出来么?”滑氏道:“我的兄弟我管保。”惠养民道:“谁保你哩。”

滑氏道:“我不用保。”

惠养民觉着搅缠不清,忍气吞气睡了一夜。到了天明,早上碧草轩来。迟了一会,谭绍闻上学,惠养民道:“学生,对你手下说,把良善牲口备一头,我骑到乡里,还走一个亲戚家,明日晚夕回来。”谭绍闻即唤邓祥把宋禄叫来,吩咐:“备一头牲口,师爷回乡里去。”宋禄领命将牲口牵来。惠养民到家勉强用了早饭,骑定一匹马,出的南门,顾不得往家中去,便直向城东南滑家村来寻滑玉。

这滑家庄离城三十里,傍午时到了继室娘家。惠养民前几年原走过三五次,认的门户。下的马来,岳叔滑九皋见了,哈哈笑道:“惠姐夫,啥风刮的来。”让进草厅。原来滑九皋开了一座小店,门前是一座饭铺儿。当槽的将马拴进马棚。二人为礼坐下,小伙计盛两碗面汤放在面前,滑九皋便让道:“姐夫吃茶。”惠养民举起碗来,吃了一两口,便问道:“滑玉贤弟近况何如?”滑九皋叹了一口气道:“姐夫不必、问他,若说起这个畜生,我就坐不住了。”口中说着,将头儿摇了几遥惠养民心中有事,见这个光景,更慌更疑,越是要靠实跟问。

滑九皋道:“咳,这二年谁见他来?前月二十四日,县里原差拿着一张朱票来说,东县里关他,为盗卖发妻事。我说他二年不在家了,原差不依,把我带进城去,连两邻都叫跟着。受了衙役许多刁掯,把铺子里一石麦子本钱也花清了。具了三张甘结,刑房老师、宅门二爷化费了七八两银子,老爷才回了文,打发东县行关文原差回去。我在城里住了十三四天,也知道姐夫在萧墙街教学,因不是有脸面事,没好去瞧瞧侄女、外孙。

你还提他做什么!”惠养民道:“这盗卖发妻,是他说合,把人家活人妻卖了么?”滑九皋道:“谁家老婆轮着他卖呢。他在家每日赌,连一个庄头儿也赌的卖了,本村安身不住,连孩子老婆领起来跑了。只影影绰绰的听说,他在周家口、正阳关这一带地方,在河上与人家拉纤板。我心里常索记他,一个赌博人,引着个年轻小媳妇子,在河路码头地方,必没好处。谁知道他一发把媳妇卖了。一个小孙女,也不知流落何处,想是也卖了。他丈人是东县纽家,他偏偏还卖到东县里,所以他丈人就在东县里告下,行关文来提他。谁见他个影儿。”话犹未完,小伙计抹桌,上了两盘子时菜,面条烧饼一齐上来。滑九皋举箸恳让,又叫取酒。惠养民心中有事,勉强吃些儿。又问道:“他昨年腊月半头,来了一遭,三叔不知道么?”滑九皋道:“昨年腊月,他原来过一遭。我也没见他,他也就不好进这村里来。只听说他在西集上大吃大喝很赌了十来天。有人疑影他在那里做了贼,得了横财。谁知道他竟是卖老婆的银子。”

惠养民道:“那也不是卖他妙子的银子,原是我的银子。”滑九皋道:“怎的是姐夫银子?”惠养民把滑氏将束金偷给滑玉的事,述了一遍,滑九皋道:“是姐夫前世少欠他的,叫他来生填还罢。好杀人贼,连亲戚也不叫安生哩。”

惠养民得了实底,也是无可奈何。只得要走,滑九皋留住一宿,惠养民那里还肯住下。出的店门,槽上马已喂饱。辞了岳叔,上的马来,好没兴头。只得向晚赶到自己庄上。

见了哥哥,又没的说,只叫一元:“将马喂好,休要饿了。”

惠观民叫妻郑氏,暗中吩咐道:“第二的轻易不回家,你去架上鸡捉一只来杀了,妙相着些,休要捉的乱叫唤。今晚俺弟兄吃杯酒儿。留下一半明早打发他吃饭,叫他上城里去,好用心与人家教学。你去杀鸡,我去南庄借酒去。把壶递与我两把。”郑氏依言料理,惠观民自去南庄借酒。

一个时辰,鸡已炒熟。又配了三四样园中干菜。惠观民借酒已回,叫郑氏烫热。这惠养民倒在旧日自己住的屋子床上,再也叫不出来。惠观民即叫掌灯,把鸡酒移来。惠养民只推身上不好,口中不想吃啥。惠观民急命另泼姜茶。撤了鸡酒,明晨再用。惠养民暖了姜茶,只说怕听人说话。惠观民亲取自己布被,盖了兄弟脚头,倒关上门,自去睡讫。

原来惠养民当日听妻负兄,心中本来不安,今日一但把一年束金付之乌有,愈觉难对哥哥。本底毫无可说,只推有些须感冒。又经哥这一番爱弟之情,一发心中难过。后来不敢见人的瘟症,此夜已安下根了。这正是:男儿莫纳妇人言,腹剑唇刀带血痕;误读正平《鹦鹉赋》,世间失却脊令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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