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哟,原来你在那里,”马儿说着就走到男孩子跟前,“我走了几十里路专程来找你。”
“你听说过我?”男孩子惊奇地问道。
“我虽说年纪大了,可是还长着耳朵哪。现在有许多人在议论你。”
他说话的时候,低下头去往前凑近了一些,为的是能够看得清楚一些。男孩子注意到马儿脑袋很小,一双俊俏的眼睛,鼻子颀长而秀气。“早先一定是一匹骏马,虽然晚年境况很不幸。”男孩子想道。
“我想求你跟我走一趟,帮我去了结一件事情,”那匹马开门见山地说道。可是男孩子不大放心,觉得跟这样一匹弱不禁风的马儿到远处去是不大靠得住的,于是就借口天气太坏来推托。“你骑在我背上并不会比你躺在这里更难受一些,”马儿说道,“不过你大概不放心跟着我这样一匹骨瘦如柴的老马到远处去吧!”
“不是,不是,我很放心去的,”男孩子赶紧分辩道。
“那么请把大雁们叫醒,我们同他们讲讲清楚,告诉他们明天一早在什么地方接你!”马儿说道。
没有过多少时候,男孩子便骑到了马背上。那匹老马虽然蹒跚,不过走起路来比男孩子想像的要好得多。他们在月黑风高、大雨哗哗的黑夜里走了很远一段路,才在一个很大的客栈院落门前停下来。那地方邋遢得可怕。路面上七纵八横到处是深深的车辙,男孩子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要是掉进去肯定会淹死的。客栈四周的篱笆上拴着三四十头马和牛,却连一点挡雨的东西都没有。院子里七横八竖停满了大小车辆,车上面堆满了箱笼物件,还有关在笼子里的羊、牛犊、猪和鸡等等。
马儿走到篱笆旁边,男孩子仍旧骑在马背上,凭了他那双夜里看东西仍很敏锐的眼睛,他看得出来那些牲口处境是十分糟糕的。
“你们怎么都站在外面挨雨淋呢?”男孩子问道。
“唉,我们是到厄莱布鲁集市上去的,可是半道上遇到大雨不得不到这里来等等。这里是一个客栈,可是今天来的客人实在太多,我们就没有能够挤到棚屋里去了。”
男孩子没有说什么话,只是默不作声地四下打量。真正能够睡得着觉的牲口没有几只,反倒是四处角落里都传来了唉声叹气和愤懑怨言。他们的叹息是有道理的,因为这时候天气比白天还要坏得多,已经吹起了凛冽刺骨的寒风,雨水掺杂着雪珠像是鞭子般地往他们身上抽打。不难看出,那匹马儿想要男孩子帮个什么忙。
“你瞧,就在客栈正对面有个挺像样的农庄,是不是?”马儿问道。
“不错,”男孩子回答说,“我瞅见了,不过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不到那里面弄间房屋给你们过夜,或者说不定那里也已经住满了?”
“不,那农庄上并没有住过往客人,”马儿说道,“那个农庄上的人十分吝啬和不乐意帮助别人,因此随便什么人去找地方借宿总是要碰钉子的。”
“哦,真是这样?那么你们只好站在大雨里了。”
“不过我是在这里土生土长从小到老的,”马儿说道,“我知道那里马厩和牛棚都很大,有不少空着的圈栏。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想个办法让我们住进去。”
“我想我是不敢那样做的,”男孩子推托道,不过他心里为那些牲口感到难过,所以他无论如何要设法试试。
他一口气奔进那个陌生的农庄,一看正房外面所有的棚屋都上了锁,而且所有的钥匙都被拿走了。他站在那里一筹莫展,找不到什么东西来开锁。正在这时候,老天却意想不到地帮了他一个忙。一阵大风强劲地吹过来,把正对面的棚屋的门吹开了。
男孩子立即毫不迟疑地回到马儿身边。“马厩或者牛棚是去不成啦,”他说,“不过有个空着的大草棚他们忘了关紧门,我可以把你们领到那里去。”
“多谢啦,”马儿回答说,“能够回到老地方去睡上一觉也是好的嘛,这是我一生当中唯一得到安慰的事情。”
在那个富裕的农庄上,人们今天晚上比往常睡得都晚。
农庄主人是个三十五岁左右的汉子,他身材高大,体格强健,脸庞四四方方,却笼罩着一层愁云。整整一天他像别的人一样在露天里赶路,淋得浑身透湿。到了吃晚饭时候,他才赶回家来,二话不说就让他那还在忙碌家务的年迈的母亲把炉火烧得旺一点,他可以把衣服烘干。母亲总算忍痛烧起一把算不上很旺的炉火,因为那户人家平日里对柴火是极为精打细算的。农庄主人把大氅搭在一把椅子上,把椅子拉到炉膛跟前。然后他一只脚踩在炉台上,一条胳膊支撑在膝盖上,就这样站在那里两三个小时,除了有时候往火苗里投进去一根柴火之外,一直一动也不动。
那位年老的主妇把晚饭的杯盘碗碟收拾干净,为她儿子铺好了床之后,就回到她自己那间小房间里去坐着。她有时走出来看看,十分纳闷为什么他老是站在炉火旁边不回屋去睡觉。“没有啥事情,妈妈。我只是想起了一些旧日往事。”
事情是这样的,他方才从客栈那边绕过来的时候,有个马贩子走上前来,问他要不要添置一匹马,并且随手指给他看一匹年老的驾马。那匹马的模样十分吓人,他气得责问马贩子是不是发疯了,竟敢用这样瘦弱老残的劣马来取笑他。“噢,我只是想到,这匹马过去曾经是您的财产。如今他年纪大了,您大概愿意让他有机会安享晚年吧,再说他也是受之无愧的。”马贩子说道。
他仔细一瞧,果然把马儿认出来了。那匹马是他亲手喂养长大,而且给他套辕驾车的。可是如今已经老得不中用了,他花钱把这么一匹毫无用处的老马买回来白白供养起来,岂不是太不合算。不行,当然不能买下,他不是那种白白把钱扔出去的冤大头。
不过他看见那匹马之后,昔日往事一幕幕在他脑海中浮现出来。正是这些回忆使他一直醒着,无法上床去安睡。
是呀,那匹马早先倒确实是体格健美、干活出色的良马。从一开头起,父亲就让他照料调驯这匹马。他教会了马儿驾辕拉车。他对这匹马的爱胜过了一切。父亲常常埋怨他喂马饲料用得太多,然而他还是悄悄地给马儿燕麦吃。
自从照管了那匹马以后,他就不再步行上教堂了,而总是坐着马车去。那是为了炫耀一下那匹马驹。他自己身上穿的是家里缝制的土布衣裳,车子也是简陋的,连油漆都没有上过,可是那匹马却是教堂门前最漂亮的骏马。
有一回他竟然开口要父亲为他买几件像样的漂亮衣服,还要给大车油漆一新。父亲站在那儿像块石头一样,儿子以为那个老头儿大概要猝然倒下去了。他当时想方设法要说服父亲明白过来,他既然有这样一匹出色的骏马,自己当然不应该穿得过于寒碜。
父亲一句话也没有说,过了两三天就把马儿牵到厄莱布鲁卖掉了。
这样做是十分残忍的,不过父亲是担心那匹马会把儿子引上声色犬马和穷奢极侈的邪路上去。如今已经事隔这么多年,再回过头来看看,他不得不承认父亲这样做是不无道理的,这样一匹好马留在身边不能不是一个诱惑。可是在马刚刚被卖掉那段时间里,他伤心欲绝。他还偷偷地跑到厄莱布鲁去,怔怔地站在街角上看那匹马拉着车走过,或者溜进马厩去塞给马儿一块糖吃。
“等到父亲百年之后,我掌管了农庄,”他曾经这样想过,“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我的马儿买回来。”
如今父亲早已去世,他自己也掌管农庄两三年了,他却没有想一点办法去把那匹马买回来。而且,在很长时间里他根本没有想起过这匹马,直到那个晚上见到了方才记起了这回事。
他怎么竟把那匹马儿忘得如此一干二净,这真是不可思议。不过父亲是个威势逼人和独断独行的家长。儿子长大成人以后,他们父子俩一起到田地里去干活,一切全都要听从父亲的吩咐。久而久之,在他的心目当中父亲干的一切事情都是不会有错的。在他自己接掌农庄以来,他也只是尽心尽力地按照父亲生前那样来办。
他当然知道人家议论说他父亲太吝啬。不过手里的钱袋捏得紧一点,不要平白无故地胡乱挥霍,那并没有错嘛。一切都挣来得不容易,不能当个胡天胡帝的败家子嘛。农庄不欠人钱财,即便被人说几句吝啬,也总归比拖欠下一屁股债还不清过得逍遥一些吧。
他想到这里,猛然浑身一震,因为他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响声。那是一个尖刻而又讥讪的声音在重复说出他的心思:“哈哈,最要紧的是把钱袋捏紧在手心里,小心为妙。与其像别的农庄主那样拖欠下一屁股的债,倒不如被人说几句吝啬而不欠下什么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