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三日至六日:

在厄兰岛的最南端,有一座古老的王室庄园,名叫奥登比。这座庄园的规模非常宏大,从这边海岸到那边海岸,贯穿全岛的地界之内的土地全部归属它所有。这座庄园之所以引人瞩目,还因为那里一直是大群动物出没的场所。在十七世纪时,历代国王常常远途巡幸,来到厄兰岛上狩猎,那时候整个庄园还只是一大片鹿苑。到了十八世纪时,那里兴建起一座种马场,专门培育血统高贵的纯种良马,还有一个饲养场养了几百只羊。

时到如今,在奥登比既没有纯种良马也没有羊群了,在庄园的马厩里饲养着大批马驹,那是将要给骑兵团用作战马的。

可以肯定地说,全国各地再也没有一处庄园比那里更适合动物的生息繁衍了。那个古老的饲养场是位于东海岸的一片纵向长达二公里半的大草地,它是整个厄兰岛上最大的牧场,所有的牲畜都可以自由自在地在那里觅食、玩耍和就地打滚,就像在大草原上一样。卓有名声的奥登比森林也在此地,有几百年历史的古老槲树高大参天,浓荫撒地,既遮住了炽烈的阳光,也挡住了强劲的厄兰岛海风。还有一件不能忘掉提到的,就是那道非常长的奥登比庄园的围墙,它从岛的这一端延伸到岛的那一端,把奥登比同岛上其他地方隔开,这样划地为界,也使得牲畜知道古老王室庄园的地界,而不至于乱跑乱闯到别的土地上去,因为到了外面去他们就不见得能那么太太平平地过日子了。

但是,若说奥登比有许许多多牲畜,那是远远不够的。人们几乎可以相信,那些野生动物也有一种感觉,就是在这样一块古老的王室领地上,无论家畜或者野生动物都可以找到安身立命之地,因此他们也放大胆子成群结队地来到这里。那里至今还有古老品种的牡赤鹿。山兔、麻鸭和鹧鸪也都喜爱在那里生活。在春天和夏天末尾,这座庄园也是成千上万的候鸟的歇息之地,尤其是饲养场下面的潮湿而松软的东边海岸,候鸟都要在那里歇息和觅食的。

当大雁们和尼尔斯·豪格尔森终于找到厄兰岛的时候,他们也像所有的别的鸟儿一样在饲养场下面的海岸上降落下来。弥天浓雾就像方才覆盖在海面上一样,紧紧地覆盖在这个岛上。可是,男孩子不禁感到大为惊愕,因为就在他目力所及的那一小段海岸上竟会聚集着那么多的鸟儿。

那是一片很低的沙质海岸,上面布满了石头,到处是坑坑洼洼的水坑泥潭,还有被海浪冲刷上来的海藻。要是让男孩子来作选择的话,他决计不会在这样的地方歇息,可是鸟类却都把这个地方看成是真正的乐园。野鸭和灰雁在牧场里走来走去寻找着食物。

靠近水边的是鹳鸟和别的海滨鸟类。白嘴潜鸟在水里浮游和捕食鱼类。不过鸟类聚集得最多,也是最热闹的地方要算是海岸外面的那块海藻滩了。在那里,万头攒动,那么多鸟儿紧挤在一起,各自啄食着小虫子,虫子的数量大约是多不胜数的,因为一直不曾听到过他们发出没有东西吃的怨言。

大多数鸟儿都是要再往前赶路的,在这里停下来只是为了歇息一下。当领队的鸟儿认为自己这个鸟群的伙伴们已经恢复了疲劳的时候,他便会说道:“你们准备好了吗?咱们出发吧!”

“没有,等会儿吧,等会儿吧!我们还没有来得及吃饱肚皮哩,”伙伴们这么回答说。

“你们不要以为,我会听任你们大吃,撑了肚皮连动也不想动一动的,”领队鸟说道。他亮翅展翼飞走了。可是不止一次,他不得不重新飞了回来,因为他没有法子劝说伙伴们跟他一起走。

在最靠外面的海藻滩外面游着一群天鹅。他们不乐意到岸上来,而宁可躺在水面上荡来荡去,舒展自己的筋骨。有时候,他们伸出颈脖探入水内,海底捞月一般拣捞食物。

当他们拣捞到真正可口的美食的时候,他们便会仰天发出一声长啸,就像使劲吹喇叭一样地声闻九霄云外。

男孩子听见天鹅的鸣叫,便赶紧朝海藻滩那边奔跑过去。他从来没有在近处看到过野天鹅,这次他却很幸运地能够一直走到他们面前。

听到天鹅长啸的不只是男孩子一个人,野鸭、灰雁和白头潜鸟也纷纷从海藻滩上游了出去,在天鹅群四周围成一圈,目不转睛地盯住了他们。天鹅们鼓鼓羽翎,将翅膀像风帆般展开,还把颈脖向空中高高昂起。偶尔也有一两只天鹅降尊纤贵地游到一只野鹅。

或者一只大潜鸟、或者一只潜鸭面前,信口吐出两三个字来。而那些听众都诚惶诚恐得不敢张开嘴喙来回答一下。

不过有一只小潜鸟,一只黑色羽毛的小捣蛋鬼,对于天鹅这样趾高气扬实在看不下去了。他忽然扎了一个猛子潜入水底。马上有一只天鹅尖声惨叫起来,不顾体面地匆匆逃去,游得那么匆忙,在水面搅起一阵阵泡沫。待到游出一段距离之后,他又停了下来,重新摆出王者至尊的架子。可是过了一会儿,第二只天鹅也像第一只那样没命地哀叫起来,紧接着第三只也发出了惨叫。

那只小潜鸟在水底下再也憋不住了,他浮到水面上来换口气,显得又瘦小、又黑乎乎的,一副调皮模样。天鹅们气冲冲地朝他追了过去,可是当他们看到原来是那样一个瘪瑟瑟的小可怜的时候,他们又不好发作,只得无可奈何地转开身去,他们不屑于屈尊同这样一个家伙去争吵计较。于是小潜鸟又潜到水底下去啄他们的脚蹼。挨几下啄谅必是很疼的,更糟糕的是这使得他们无法保持自己的王者尊严。这样他们当机立断要赶快了结。他们先是用翅膀扇动使空气发出呜呜咽咽的响声,然后就像在水面上奔跑一样滑行了很长一段距离,待到翼下生风,他们便冲天而去。

天鹅飞走之后,大家茫然若失,惋惜不已。甚至方才还为小潜鸟的鲁莽行为喝彩称快的鸟儿,现在也埋怨他太不检点了。

男孩又回到岸上。他站在那里观看鹬鸟是怎样玩游戏的。他们的模样像是很小的鹤雏一样,有着鹤一样的瘦小身躯、长长的双腿和一样细长的颈脖。他们的动作也是那样轻盈飘逸,不过他们的羽毛不是灰色,而是棕褐色的。他们排成长长的一行,站在海浪拍岸的水边。一个浪头打过来时,他们整个行列全都往后倒退。等到浪涛退下去时,他们这一长列又一齐朝前追波逐浪。他们就这样玩了几个小时的游戏。

在所有鸟儿当中,风姿最为翩跹的要算是麻鸭了。他们大概同普通野鸭有血缘关系,因为他们也有粗壮笨重的身躯、扁长的嘴喙和脚掌上的蹼,但是他们的翎羽却五光十色非常艳丽。他们的羽毛本身是雪白的,颈脖上有一道很宽的黄色圈带,锦缎般变幻着色彩。

只要有几只麻鸭在海岸上一出现,别的鸟儿就会起哄喊道:“看看那些家伙!他们知道怎样把自己打扮得花里胡哨,那身上可打满了补丁!”

“嘿,他们要是没有那样一副漂亮的尊容,也就用不着在地下挖巢居住了,也就可以同别的鸟儿一样大大方方地躺在光天化日之下啦!”一只褐色母绿头鸭挖苦说道。

“唉,他们哪怕打扮得再漂亮不过,可是长了这么一个翘鼻子总是没有办法掩饰的,”一只灰雁叹息道。这倒一点不假,麻鸭的嘴喙末端长着一个大肉瘤,活像翘鼻子一样,这就使麻鸭大大地破相了。

在海岸外面的水面上,海鸥和燕鸥飞过来、掠过去地捕捉鱼吃。“你们捉的是什么鱼?”一只大雁问道。

“刺鱼!厄兰岛的刺鱼!这是全世界最好吃的刺鱼,”一只海鸥说道,“你们难道不要尝尝看吗!”他塞了一满嘴的小鱼飞到大雁面前,想给她尝尝。

“哼,真是要命!难道你以为我会吃这种腥臭难闻的龌龊东西吗?”

第二天清早照样是浓雾弥天。大雁们到牧场上去觅食吃了,男孩子却跑到海岸边去拣贻贝。那里贻贝多得很。他想到,说不定第二天也许就会到一个他根本找不到食物的地方去。他就下了决心要编织一只随身携带的小包,这样他就可以拣上满满一包贻贝。

他从牧场上找来了上一年的蓑衣草,他就用这些又有韧性又结实的草茎编结成一根根草辫,然后再编织成一个小背包。他在那里一口气不歇地干了几个小时,直到编结成功了,他这才高高兴兴地歇手。

晌午时分,所有的大雁都跑过来问他有没有看见过那只白色雄鹅。“没有哇,他没有同我在一起。”男孩子回答说。

“刚才他还同我们在一起,”阿卡说道,“可是这会儿功夫,我们不知道他到哪儿去啦。”

男孩子霍地站立起来,心里忐忑不安。他询问说这里有没有人见到狐狸或者鹰隼来过,再不然在附近有没有见到过人类的踪迹。可是,大家都没有注意到有什么危险的迹象。雄鹅大概是在浓雾中迷路了。

无论白鹅是怎样失踪的,对男孩子来说都是莫大的不幸。他马上出发去寻找白雄鹅。

幸好浓雾庇护了他,他可以随便跑到哪里都不会被别人看到,可是大雾也使他看不清东西。他沿着海岸往南奔跑,一直跑到岛上最南端岬角的航标灯和驱雾炮那里。遍地都是嘈杂的鸟群,可是却见不到有雄鹅。他放大胆子闯进奥登比庄园去找,在奥登比森林里找遍了一棵又一棵已经空心了的老槲树,可是一点也找不到雄鹅的踪迹。

他找呀、找呀,一直寻找到天开始暗下来的时分。他不得不返回到东海岸去了,于是他只好拖着沉重的脚步徘徊而行,心里充满了懊丧和失望。他不知道如果找不到雄鹅的话,他今后究竟会怎样,究竟还能不能变回到原来的模样。他这时更觉得雄鹅是自己须臾不可离的亲密伴侣。

可是当他蹒跚走过饲养场的时候,他忽然模模糊糊地看见一大团白色的东西在浓雾中显露出来并且朝着他这边过来了。那不是雄鹅还会是什么呢?雄鹅完好无恙地归来了,雄鹅告诉说,他真高兴终于又回到了大雁们身边,那是浓雾使他晕头转向,他在饲养场上转悠了整整一天也没有能够找到大雁们。男孩子喜出望外,用双手勾住了雄鹅的颈脖,连声恳求他以后多加小心,不要同大家走散。雄鹅一口答应说他再也不会走散了,再也不会啦。

可是次日清晨,男孩子跑到海岸沙滩上去拣拾贻贝的时候,大雁们又奔跑过来询问他有没有见到过雄鹅。

没有哇,他一点都不知道。哦,雄鹅又不见啦。他大概像头一天一样在大雾中迷失方向了。

男孩子大吃一惊,直窜起来去寻找他。他发现奥登比的围墙有一个地方已经塌落,他可以爬得过去。爬出围墙以后,他沿着海滩寻找过去,海滩越走越开阔,地方愈来愈大。后来出现了大片的耕地和牧场,还有农庄。他走到了这个海岛中部的平坦的高地上去寻找,那里只有一座座风磨,没有其他的建筑物,而且植被非常稀疏,底下的白垩色的石灰岩都裸露出来了。

雄鹅毕竟还是无影无踪,而天色已又接近黄昏。男孩子不得不返身赶回去了。他相信自己的旅伴十有八九是走丢了。他心里难过,情绪消沉,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他刚刚翻过围墙,耳际又传来了附近有块石头倒塌下来的声响。他转过身来,想看看究竟。忽然他隐隐约约看到围墙边上的一堆碎石头里有个什么东西在移动。他蹑手蹑脚走近去一看,原来是那只白雄鹅嘴里衔着几茎长长的草根正在费力地爬上乱石堆。雄鹅并没有看见男孩子,男孩子也没有出声喊他,因为他想,雄鹅一次又一次失踪,其中必定有原委,他想要弄个水落石出。

他很快就弄清了原因。原来乱石堆里躺着一只小灰雁,雄鹅一爬上去,小灰雁就欣喜地叫了起来。男孩子悄悄地再走近一些,这样就可以听到他们的讲话了。从他们的讲话里才知道,那只灰雁的一只翅膀受了伤,不能够飞行了,而她的雁群却已经飞走,只留下她孤孤单单地在这里。她险些儿饿死了,幸好前天白雄鹅听到了她的悲鸣,闻声赶来寻找她。从那时起,雄鹅就一直给她送来食物。他们两个都希望在雄鹅离开这个岛屿之前,她能够恢复健康,可是她却至今不能动弹,更不消说飞行了。她为此心里非常懊丧,可是他娓娓劝说,好言安慰她,并且告诉她说一时之间他还不会离开此地。他向她告别时答应说,他第二天还会来看她。

男孩子让雄鹅先走了,没有去惊动他。在雄鹅远去之后,他轻手轻脚地走进乱石堆。

他心里有点忿忿然,因为他一直被蒙在鼓里。现在他要去对这只灰雁申明清楚,雄鹅是属他所有的,要驮着他去拉普兰的,所以根本谈不上为了她可以留下来。可是当他靠近灰雁一看,他才恍然大悟为什么雄鹅一连两天殷勤地给她送来食物,还有为什么雄鹅一字不提他在帮助她。她长着一个最最漂亮的小脑袋,羽毛光洁得像软缎一般,眼睛里闪烁着温柔而又祈求的光芒。

当她瞅见男孩子时,她本想赶快逃走,但是左面的翅膀脱了臼,耷拉在地上,使得她难以动弹。

“你不必害怕我,”男孩子赶紧安慰说,从他的样子一点也看不出方才他是想来发泄怒气的。“我的名字叫作大拇指儿,是雄鹅莫顿的旅伴,”他继续说道。说完之后,他就直僵僵地站在那里,一时之间竟再也找不出话来。

其实动物身上往往也具有一种灵性,他们颖悟程度之高,真会叫人惊叹不已,弄不明白他们究竟算是哪一类生物。人们几乎要担心起来,倘若这些动物变成了人类的话,那么他们将会是何等聪明。那只灰雁就具有这种灵性。大拇指儿一说出他是谁之后,她就在他面前妩媚地伸伸颈脖点头致意,并且用悦耳动听的嗓音说道:“我非常高兴你到这里来帮我的忙。白雄鹅告诉我说,再也没有人比你更聪明和更善良了。”

她说这番话的态度是那么雍容端庄,连男孩子都自愧弗如了。“这哪里是一只鸟儿,”他暗自思忖道,“分明是一位被妖术坑害的公主嘛!”

他心情激动起来,很想要帮助她,便把他的那双很小的手伸到羽毛底下去摸摸翅骨,幸好骨头倒没有折断,只是关节错了位。他伸出一根手指探了探那个脱臼了的关节窝。

“当心啦,”他一面说着,一面牢牢捏住那根管子状的骨头用力一推,把它推回到了原处。他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手脚可以说是十分利索的,动作也是很准确的。可是这一推毕竟还是非常疼痛的,那只可怜的小雁发出一声撕心裂胆的惨叫,然后便如同稀泥一般瘫在乱石之中,一丝生气都没有了。

男孩子惊吓得丢魂失魄,他本来是一片好意想要帮助治愈她,竟想不到她却一命呜呼了。他纵身跳下乱石堆,没命地飞奔回去。他觉得,自己已经谋杀了一个真正的人。

第二天,天色转晴,大雾已经消散。阿卡吩咐说现在可以继续飞行了。所有别的大雁都愿意早点动身走掉,惟独雄鹅却不赞成。男孩子肚里有数,他是不愿意离开灰雁。

可是阿卡并没有理会雄鹅便动身了。

男孩子爬到雄鹅背上,雄鹅无可奈何只好跟随着雁群出发,心里老大不乐意,飞得非常之慢。男孩子倒为能够离开这个岛屿而松了一口气,他为了灰雁的缘故良心上遭受着谴责,可是又无颜对雄鹅坦白交待事情的经过,说清楚他的本意是想治愈她的。他想,雄鹅莫顿一辈子都不知道这件事那才好哪,不过同时他又非常怀疑白雄鹅竟然硬得起心肠,丢下灰雁不管而一走了之了。

突然之间雄鹅转过头来往回飞了,对灰雁的关切在他心中具有至高无上的位置,至于说能不能去成拉普兰那就随它去吧。他明白,倘若他随了大雁们一起飞走,那么她孤苦伶仃,重创未愈,躺在那里必定会活活饿死的。

雄鹅挥动了几下翅膀就来到了乱石堆,然而小灰雁却吉无影迹。“小灰雁邓芬!小灰雁邓芬!你在哪儿?”雄鹅焦急地呼唤道。

“大概狐狸曾经来过,把她叼走了,”男孩子想道。可是就在这时候,他听到一个悦耳的声音在回答雄鹅:“我在这儿,雄鹅,我在这儿!我一早起来就去洗澡啦。”小灰雁从水中跳跃而起,她已经恢复了健康,一点毛病也没有了。她娓娓诉说道,全靠大拇指儿将她的翅膀用力一拉,使关节复位。现在她已经痊愈了,可以继续飞行了。

水珠如同珍珠一般在她绸缎一般变幻着颜色的翎羽上闪闪发亮。大拇指儿不禁又一次想道,她是一位真正的小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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