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圣地指耶稣的故乡巴勒斯坦。
从这时起,我感到我的爱情风暴自头脑下降到心灵安宁的地域,我觉得忠诚不再是谜一样的东西。我决意从明天起作出顺从和温柔的行动来。我很晚回去,精疲力竭,饿得要命,激动得瘫了一般。我走进配膳室,拿了一块面包,拌着滚滚泪水吃下去。我倚着灭了的炉子,借着一盏油已耗尽的灯快要熄灭的光;爱德梅走了进来,没有看到我,在食橱中取了几只樱桃,慢慢走向炉子;她脸色刷白,沉浸在沉思中。看到我,她发出一下叫声,樱桃掉下地来。
“爱德梅,”我冲她说,“我恳求您别再怕我;我能对您说的就是这句话,因为我不会解释;不过,我决意要告诉您很多事。”
“您下次告诉我吧,我的好堂兄。”她回答我,竭力冲我微笑。
但她无法掩盖单独跟我相处时感到的恐惧。
我不想留住她;我强烈感到痛苦和她的猜疑的侮辱,我没有权利埋怨;谁也不像我这样需要得到鼓励。
当她离开房间时,我的心简直就要碎了,热泪盈眶,就像昨天在教堂的窗前那样。爱德梅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然后,在仁慈心的推动下,克服了自己的恐惧,她朝我走来,站在离我的椅子几步远的地方,对我说:
“贝尔纳,您很不幸,这是我的过错吗?”
我无法回答,对自己的眼泪感到羞愧;我越使劲忍住眼泪,我的胸脯就越止不住抽泣。像我这样身强力壮的人,哭泣都会抽搐;我的哭泣像临终一样痛苦。
“嗨!说说你怎么啦!”爱德梅带着骨肉情谊急切地说。
她竟然将手按在我的肩上。她急不可耐地瞧着我,一大颗眼泪滚落到她面颊上。我跪倒在地,力图跟她说话,但我无法做到;我好几次只能发清“明天”这个词。
“明天?怎么!明天?”爱德梅说,“你在这儿不埋怨吧?你想走吗?”
“如果您愿意,我就走,”我回答,“说吧,您不想再看到我吗?”
“我不想这样做,”她说,“您要待下去,是不?”
“您吩咐吧。”我回答。
她异常惊诧地瞅着我;我仍然跪着;她倚在我的椅背上。
“我确信你心地善良,”她说,仿佛她在回答内心的反诘似的,“一个莫普拉决不会半途而废,只要经受住艰难的时刻,你一定会过上高尚的生活。”
“我会过上的。”我回答。
“不错!”她又快乐又天真又和蔼地说。
“我以自己的荣誉起誓,爱德梅,也以你的荣誉起誓!你敢握一下我的手吗?”
“当然敢。”她说。
她对我伸出手来;但她打起哆嗦。她对我说:
“这么说,您已经下定了决心?”
“我已铁定了心,您永远责备不了我,”我回答。“现在您回到卧房去吧,爱德梅,不用再拉上门栓;您根本用不着,m我;我只按您的愿望去做。”
她仍然惊讶地瞧着我,捏了捏我的手,然后走开。她好几次回过身来,想再看一看我,仿佛她不能相信我这样快转变似的;临了,她停在门口,用亲切的口吻对我说:
“您也得去休息;您累了,您很忧郁,两天来大为变样。如果您不想叫我难受,您就得好好照顾自己,贝尔纳。”
她对我点头,表示亲切友好之意。她的大眼睛因痛苦而深陷,其中有难以描绘的神情,怀疑,希冀,挚爱,好奇,轮番地,有时是同时地显现出来。
“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睡个好觉,不再忧郁。”我回答。
“您会用功吗?”
“我会用功……而您呢,爱德梅,但愿您原谅我引起您的忧伤烦恼,稍为爱我一点。”
“我会非常爱您,”她回答,“如果您总像今晚这样的话。”
翌日,天一破晓,我便走进神甫的房间;他已经起床,正在看书。
“奥贝尔先生,”我对他说,“您几次向我提出,给我上课;我是来请您践约的。”
夜里我花了不少时间准备这句开场白,我想对神甫有所保留。我其实并不憎恨他,我感到他很善良,他只恨我的缺点,我对他有苦难言。我内心承认,他对爱德梅谈起我的种种恶习,我是罪有应得;但我觉得,他本来可以多强调一点我好的方面,而他只顺便提了一下,像他这样精明的人,本来对此是不会忽略的。我决计保持冷淡,对他倔做一些。为此,我合乎逻辑地想,在课程进行期间,我应该表现得非常听话,随后,我应该三言两语感谢一下便离开。总之,我想在他担任家庭教师时侮辱他,因为我知道,他的生活依赖我叔叔,除非放弃这种生活,或者忘思负义,他不会拒绝给我教育。对此我算计得很准,不过居心不良;后来,我懊恼不已,向他友好地作了忏悔,请求宽恕。
为了不跳过事件,我按顺序说下去:我转变的头几天,充分报复了这个人多方面根深蒂固的成见;如果不是爱怀疑人的习惯妨碍了他最初的动作表现得体,他该得到帕希昂斯命名的义士称号。他长期受到迫害,在他身上发展了本能的恐惧感,他保持了一生,使他更难信赖人,变得格外会阿谀逢迎,兴许格外会使人动心。后来我在许多正直的教士身上注意到这种性格。他们一般都具有仁慈心,却缺乏友谊感。
我想让他不舒坦,我做到了。怨恨给了我灵感;我的举止像个真正的贵族对待他的手下人。我动作优雅,聚精会神,彬彬有礼,冷若冰霜。我不让他有任何机会,要我为自己的无知脸红;为此,我打定主意,敢于面对他的观察,同时责备自己一无所知,撺掇他教给我最基本的知识。上完第一课,我已经能看透他深邃的目光,从中看到由冷淡转为亲切意味的情感;我对此完全始料不及。他以为赞扬我注意力集中和聪明,就解除了我的武装。
“您太抬举我了,神甫先生,”我回答他,“我不需要鼓励。我压根儿不相信自己聪明,不过我确信自己没走神;我全力以赴地埋头学习,是为自己着想,没有理由让您恭维我。”
说完,我向他致意,抽身回到房间,马上做他布置的法文翻译练习。
我下楼吃午饭时,看到爱德梅已经知道我实践了自己昨天的诺言。她先向我伸出了手,午餐时几次称我为好堂兄,以致德·拉马尔什先生表现出惊讶或某种责备,而他的脸平素是一无表情的。我希望他寻找机会问我,解释一下我昨天粗野无礼的话。尽管我决意在这次交谈中保持稳健节制,但他极力要回避谈话,我感到伤了面于。对我的署骂这样无动于衷,等于一种蔑视,我难以忍受;但是,担心引起爱德梅的不快,给了我自持的力量。
我必须忍气吞声地学习,才能获得对各类事物的初步概念,难以想像的是,要取代德·拉马尔什的想法一刻也不曾被这种学习所动摇。换了别人,像我这样,对他引起的苦恼耿耿于怀,除了一走了之,将爱德梅的诺言、独立和绝对平静还给她以外,是找不到稳妥办法消除苦恼的。惟独这个办法我不去想它;即使想了,也不屑一顾地赶走,仿佛这就是承认变节。在我的血管里,随着莫普拉家族的血液流动着固执,加之以莽撞。我一看到有办法征服我所爱的人,便大胆地抓住这个办法;我想,即使她在花园里向神甫推心置腹地说的一番话,让我明白她爱我的情敌,情况也不会两样。一个人在十七岁上才上第一节法语语法课,夸大了所需学习的时间和困难,以便同德·拉马尔什先生比肩,这样一个人的信心,您会承认,表明了某种精神力量。
我不知道,从聪明这个角度来看,我是否幸而拥有天赋。神甫确信是这样;但我想,我进步很快只应归功于我的勇气。勇气之大使我过高估计自己的体力。神甫对我说,像我这样的年龄,靠了这样强有力的意志只消一个月就能完全理解语言的规则。一个月后,我果然能表达自如,书写准确。爱德梅对我的学习有一种暗暗的主宰作用;她不希望神甫教我拉丁文,确信花几年工夫去学一门高级的学问为时已晚,重要的是用思想来培育我的心智,而不是用词语来装饰我的头脑。
傍晚,她有意提出想再念一念几本她酷爱的书,她轮流同神甫高声朗读孔第亚克、费纳龙、贝尔纳丹·德·圣皮埃尔、让.雅克·卢梭,甚至蒙田、孟德斯鸠①的作品片段。这些段落不消说是事先选好的,适合我的能力;我理解得不差,心里为之吃惊;因为白天我要是偶尔翻开这些书,便会一读就停下。由于初恋所固有的迷信,我自然而然地想像,通过爱德梅的口,这些作家的作品获得一种魔光,听到她的嗓音,我的思想奇迹般地开窍了。再有,爱德梅并没有公开对我表露,她对教育我十分关切。不用说,她以为应该向我隐瞒她的关心,那是想错了;我会因此更加勤奋用功。在这方面,她满脑子是《爱弥儿》②的观点,将她喜爱的哲学家的系统思想付诸实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