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物天生焕人文,由来宜聚不宜分。

绮纨空负名家子,富丽风流属翠裙。

却说青裳、丹棘自将琴剑还给耿顺,便立志不嫁,随着爱娘以托永久。当日耿顺得了琴剑簪扇,亦都交给六娘。不多几日,斗改已初,日移参位。黄雀风来,已成梅夏。濯枝雨过,又是麦秋。端午这一日,耿朗家户挂灵符,门插艾叶。一时亲眷送来的长命索,辟兵缯,朱符赤印及新萝卜、新王瓜、新扁豆、新茄子,无一不备。耿朗与云屏、爱娘,彩云分题限韵。耿朗作《蒲剑》诗,云屏作《蜩琴》诗,爱娘作《艾簪》诗,彩云作《菰扇》诗。

末后耿顺亦来,耿朗令耿顺依题和韵。又令耿岳页、耿皇页用心誊写。真是夫妇熙熙,父子融融,兄弟恰恰、家庭中之乐事也。耿朗正待教青裳、丹棘取酒来饮,恰好公明达、季狸来访。耿朗倒履相迎,正室相待。茶后耿朗引着在冷竹廊、葡萄园、萱草坪、百花台、晓翠亭、午梦亭,晚香亭、揽秀轩各处游赏一回,仍在正室内小饮。耿朗令耿顺将《蒲剑》、《蜩琴》、《艾簪》、《菰扇》诗取出,与两个人来看。公明达道,从前读过三夫人题壁之作,似乎不及二夫人的和韵。今看这《艾簪》诗,要压倒《蜩琴》《菰扇》两章了。不知二夫人可另有遗稿?”耿朗道:“二内人未嫁时,原喜作诗。自全司礼保奏之后,便不好吟咏。”季狸道:“大约二夫人不以诗赋为急务,故可作亦可不作。三夫人以文词为游戏,所以人名、药名,一字至七字等体,亦都作到。”耿朗道:“正是。二内人的笔墨,我见的亦不多。只有白扇一柄,写得最好。就是全司礼那样的奏请,茅都堂那样的阻抑,亦不见有甚么感慨词句。”公明达道:“瞒照这《蒲剑》诗,气象豪华,兴致不浅。若将蒲剑借作真剑来用,不必坐守庚申,三尸自除了。”季狸道:“前说二夫人有写扇一柄,何不借来一看?”耿朗随令耿顺从六娘处取至,两个人看毕,一齐道:“书法如渊月沈珠,露花濯锦。只此吉光片羽,已足价重连城,不必以多为贵也。”耿朗道:“二内人有遗物四件:小剑一口名驱邪,小琴一张名解愤,画壁题诗的兰簪一对,与这诗扇一柄。真可称为四美。”两个人一齐道:“驱邪解愤既有其名,必有其实,自是人间美物。惟以簪作笔,大有奇思。只可惜银钩铁画在墙上,都被那蜗篆苔痕泯没了。

若使此诗画在宫里,必用碧纱笼罩,岂非宫闱中一段佳话?因书以见其人,因人以重其书。不但全司礼始终玉成,即茅都堂亦始终玉成之也。昔日我两人所得琴剑,虽皆见诸实用,犹不如此琴此剑,物不离主,邪真可驱,愤真可解也。”当下三人畅饮,耿顺侍坐。因请问道:“古人之琴,以陶淑性情名者,有闭邪、有正合、有鸣廉、有安道。以形色体势名者,有绿绮、有覆杯、有焦尾、有吐绶。以声音韵调名者,有绕梁、有应谷、有跃鲂、有霹雳。以物类比象名者,有白鹄、有蝉翼、有丛竹流风、有霜霄铁马。

古人之剑以快利名者,有画影、有昆吾、有断水、有流光。以威武名者,有照胆、有灭魂、有定光、有辟邪。以形势名者,有龙泉、有鱼肠、有玉具、有火精。以事类名者,有岳镇、有八服、有五方、有定国。不知先母所留琴剑,可与这些琴剑比并得否?”公明达季狸一齐说道:“令堂所留琴剑,原是古来名物。

至我两人所得,俱已见诸实用。要当奉还贤契,另立荣名,以光其先也。”耿顺道:“小子仰荷二大人教训,将来处则秉铎中邦,出则立功外国。当另有建白,何必拘拘然籍物而后显哉!”公明达道:“不然。睹先人之杯蒱,尚有口泽之思。况琴剑非杯倦可比,岂不足以作冷梅轩的宗器么?”季狸道:“穷则修身,虽弹琴鼓瑟亦须讲御侮之材。达则兼善,虽带剑弯弧,亦必明弦歌之化。琴与剑,正我辈不可一时去身者也。”耿顺道:“二大人既如此说,吾儿即拜赐可也!”耿顺随即拜受,公明达、季狸当日即遣人将琴剑取来还了耿顺。正是”人重新情,物归旧主。”耿朗心怀大畅,与公明达季狸推杯痛饮多时。三个人亦分题拈韵。公明达作白杏子诗,要叶“缁”字,季狸作白樱桃诗,要叶“黧”字,耿朗作白桑椹诗,要叶”卢“字,俱不许酒过一杯。三个人正待下笔,只见耿顺又再拜而言道:“言情则恐犯忌讳,咏物亦未免拘泥。三大人既诗兴勃然,何不将母亲所遗花簪字扇题咏一番,俾余小子以奉不朽!”公明达、季狸一齐鼓掌道:“正是,正是!人必有所不能自己而情见于诗,虽说随缘,而偶然一吟,游戏而入乎三昧,亦不宜刻画太工而失风人之旨也。既有花簪字扇为题,我们自当各赋长篇,以遂伯宣之请。但瞒翁亦复下笔,终要涉于悼亡,竟是我两人各赋一题,瞒翁自作白杏子三诗如何?”耿朗首肯,当下三个人再润管城,重斟天禄。耿顺又问道:“闻得诗赋体制不一,吟咏性情,总合言志者谓之诗。采摭事物,詀华布体者谓之赋。幽忧愤诽,寓之比兴者谓之骚。

感触事类,托于文章者谓之辞。累如贯珠,抑扬咏言者谓之歌。步骤如法,斐然成章者谓之行。品秩前后,叙而推之者谓之引。声音杂比,高下短长者谓之曲。非鼓非钟,歌出自然者谓之谣。吁嗟慨叹,悲忧深思者谓之吟。苏李而上,高简古淡,谓之古。沈宋而下,法律精切,谓之律。

不知三大人今日用何体制?”公明达道:“我性爱简淡,还是作古体。令岳总提六军,御侮万里,自当作律。

令尊或词或曲,听其自便。”耿顺肃然退立。于是三个人各饮数杯,振笔直书。公明达是咏花簪五言古风,季狸是赋诗扇七言排律,耿朗是作白杏子、白樱桃、白桑椹三调诗余,真乃笔不停挥,文不加点。五言古风,先叙以簪代笔之奇,次赞其如篆如隶,胜过了弄粉调脂,转无用而成有用。次叹其经雨经风,空费了钩银画铁,化有形而为无形。

次又赞其工之巧不伤雅,次又叹其色之久不改常。末则结言簪终不是笔,未免用非其宜。但君子不器,不独可以代笔也。真是听之者不厌,言之者无罪,乃一首绝妙古风。七言排律先赞书法之工,次叙纸扇朴素而墨妙入神,大有林下之风。次明铁笔端严,而临观起敬,胜过闺中之秀。次又叙人因字显,未免以才而掩其德。次又明字以人重,实又因德而爱其才。末结言以才掩德,则德之不见重为可叹。因德爱才,则才之未见售为可惜。真是哀而不伤,怨而不怒,乃一首绝妙排律。诗余三首,白杏子调用《薄命女》,白樱桃调用《误佳期》白桑椹调用《长相思》。比拟既工,义旨亦美。真乃三首绝妙诗余。三人传看,互相修饰。公明达季狸将古风排律都付与耿顺,耿顺欢然拜受,随遣人将宣幽琴、扬化剑、花簪古风、诗扇排律,俱送给六娘收藏。三人洗盏更酌,申刻晚餐毕,公明达、季狸辞去。

耿朗回后,时方暴热,晚间更甚。耿朗饮酒过多,便坐在楼前梧桐树下。树影照满,东楼西楼的阴凉,遮了半个院子。耿朗还说燥热,催令海氏冰茶,又令木妈在楼下夹道内掣动七轮海?扇,一阵一阵的茉莉香风,凉透了芍药栏杆。新红雨捧过茶来,一连饮了三四碗,方觉畅快。看见红雨,又想起香儿,肚内的酒往上一涌,踉踉跄跄,走到屋内睡下,一宿不提。次早正在病酒,郑夫人令仆妇送来十二色上好肴馔,四色糖食,四色炸食,四色蒸食,四色咸食。又传郑夫人的话道:“端阳令节,本要请大三五六四位姑奶奶一叙。因四姑奶奶的周年未满,不便燕会。令奴婢送些食物与三位姑奶奶下酒,六姑奶奶处亦已遣人送去了。”云屏、爱娘、彩云因请耿朗同用,耿朗勉强饱食一顿,未免有些内伤外感。病几日好儿日,不觉月余。

温风已至,大雨时行。山川郁其如火,难寻飞雪之方。

天地赫以为炉,不见食冰之鼠。偏遇杨安人病故,彩云久侍汤药,哭泣方殷。耿服于炎天赤日中行来行去,料理丧事,受了些暑毒。伏日之后,又染了些湿潮。及至叶下庭梧,烟消院柳,正好诗成蟋蟀,赋作海棠。不想彩云垂危大病,连爱的无心连爱,乞巧的无心乞巧。医亦不效,药亦不灵。还是海氏说道:“五娘素不喜茶,自今年夏天以来,茶水过多,或者是水滞亦未见得?”木妈妈亦说道:“我先未随大娘来时,我女儿柴姐亦因暑毒伤水,出了一身白泡,恰与五娘今日的病症相同。”耿朗得知,便依海氏木妈之言,与医生商酌调理。果然见效,到中元节便大有起色。耿岳页耿皇页一班小儿们,虽是蒿子灯,荷叶灯,依旧戏耍,然却不及往年的闹热。正是有分教:恨入藩郎之鬓,倩女魂来。悲闻宋玉之辞,萧郎疾作。

散人曰:此一回收第七第八第二十三第二十四第三十六第四十五等六回,以青裳、丹棘起,以海氏、木妈收。

此回为耿顺立传,故特用笔写之。海为水所归,木乃火之母,故用以引耿朗之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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