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伯恩监狱里的“死牢”,是人类麻木不仁、愚昧无知所造成的极端怪异的产物之一,但若追究其责任,确实很难指出谁是罪魁祸首。事实上,这座“死牢”的整个建制计划及其实施过程,原是一系列最初法规造成的结果,接着又吸取了根据历任典狱长个人脾性和他们认为很有必要而作出的一些决定和强制性的条例,后来就逐渐定型,也不用标明是某某个人思考的结果——于是,所有能想得出来的毫无必要、其实纯属非法的残忍手段,或是愚昧无知、灭绝人性的酷刑,终于都汇集到这里,而且直至今日还在施行。所以,某一个人只要被陪审团定了死罪,就先得饱受一千次死刑折磨,方能接受判决书上所规定的死刑。因为,这座死牢由于最初的设计,再加上对犯人生活和行动所作出的一些规定,就把这种酷刑强加在犯人身上了。
这座牢房有三十英尺宽、五十英尺长,是用石料和钢筋水泥建造的,屋顶离地大约三十英尺,上面还有一个天窗。据说,它比那座更差劲的老死牢已有所改进。如今这两座死牢连在一起,中间有一道门相通。这座新的死牢,被一条宽敞的走廊左右分开。底楼部分共有十二间牢房,左右两排,每排六间,每间八英尺宽,十英尺长,都是门对门的。楼上部分,号称阳台牢房——左右两排,每排五间。
可是另有一条狭窄的通道,从这条大走廊中间穿过——把底楼牢房两边分开,间数也相等——这一条狭窄的通道,一头通到现在叫做老死牢那里(目前仅仅在此接待来新死牢的探监者),另一头则通到备有电椅的行刑室。底楼走廊里有两间牢房——就是位于跟那条狭窄的通道交叉的地方——正好对着行刑室的门。对面角落里的两间牢房,正对着通往老死牢的那条通道。如果说我们想象力丰富些,不妨管老死牢叫做犯人接待室,犯人在这里一周内可以两次会见一位直系家属,或是一位辩护律师。但其他人一概不接见。
在老死牢(或称现在的接待室)里,牢房还保持原状,都排成一溜,贴近走廊这一边,以防犯人彼此偷看。牢房前有一道铁丝网;每间牢房门前另有绿色门帘,还可以拉下来。因为,原先不管是哪一个犯人新来乍到,或是即将离开,或是每天放风,或是去洗澡,或是最后被押走过西头那道小铁门,进入当时的行刑室,这些门帘通通都得拉下来。这个犯人是不能让其他同监犯人看见的。不过,这座老死牢,由于采取了如此讲究礼貌的隔绝措施,僻静极了,后来被认为不近人情,于是,就根据关怀备至、屈尊俯就的当局的意见,设计修建了这座比较完善的新死牢。
老死牢里特有的那些阴森森的小牢房,当然,新死牢里是没有了。在老死牢里,天花板很低,卫生设施极差。如今,新死牢里,天花板很高,各个房间和走廊,全都亮堂堂,而且每间牢房都比较宽敞,其面积不少于八英尺宽、十英尺长。不过,与老牢房相比,仍有一大缺点:牢房前没有铁丝网,尽管门帘还是照旧挂着。
再说,这里让所有的犯人都集中关在这两个楼面,逼使每一个犯人都得亲眼目睹周围所有这些邪恶的、疯狂的、或是完全颓丧绝望透顶的人种种骇人的表现。压根儿没有个人独处的可能性。白天——一股炽热的阳光从高高的玻璃拱顶的天窗里倾泻下来。入夜——令人目眩的强大的电灯光,照得各个牢房里每一个角落、每一条缝隙全都透亮。没有个人独处和各种娱乐活动——玩纸牌和下棋是犯人们不出牢房即可得到的唯一的消遣。在这种情况下,谁要有兴致阅读欣赏,当然还有书报。此外,每天上午、下午,照例有一位牧师来探访。至于犹太教拉比和新教牧师,就不是定期来的。谁乐意见他们的,他们就专程来为谁举行祈祷,表示同情。
可是,这个地方真正该受诅咒的,正是这些优点跟改善环境的良好意愿适得其反。谁都能看出,每一个犯人不可避免地都得与其他犯人经常保持接触,而其他犯人一想到日益逼近的死期,他们的神志早已昏迷了,变态了。很多人都觉得死神象一只冰冷的手搭在他们额头上或是肩膀上了。而且,从来没有一个人——不管他自吹自擂是好样的——能顶住这种酷刑而在心灵上或肉体上不遭到某种程度的崩溃。
阴暗——紧张——莫名其妙的恐惧和绝望,好比是风,一阵阵不断地吹遍整个牢房,依次让所有的人魂飞魄散,惊恐万状!往往在让人最最意想不到的时刻,这一切变成了:诅咒、唉声叹气,甚至号啕大哭,高声在哼唱什么——老天哪!——要不然,就是干号或呻吟。
还有更糟的呢。也许是这里最最折磨人、乃至于五内俱裂的地方,就是从老死牢那一头横穿到另一头行刑室的那条走廊。因为这地方经常——啊,次数真够多的!——要演出执行死刑的悲剧,而这条走廊,至少也成为某一场景的舞台了。
反正犯人在被处决那一天,就得从也许关押了一两年的新死牢里提出去,离开他那个设备完善的牢房,经过这条走廊,被移解到老死牢里旧牢房,让他寂静无声地捱过那最后几个钟头,但到了最后的那个时刻,(啊,死亡的进行曲呀!)他必须原路折回,沿着这条横穿而过的狭窄走廊——那儿谁都看得到的——被押送至另一头的行刑室。
不管什么时候,犯人倘要会见一位被带进老死牢探监的辩护律师或是亲人,就必须先沿着中央走廊,然后再从这条比较狭窄的走廊进入老死牢。在那里,犯人就被押进一间牢房。牢房前面两英尺处安上了一道电网。在电网和牢房之间,必定坐着一名狱警。犯人和来客(妻子、儿子、母亲、女儿、兄弟、辩护律师)交谈的时候,一字一句狱警都听得清清楚楚。没有握手,没有接吻,没有任何表示亲昵的接触——哪怕是一个含有暗示的字眼儿,狱蓄都不会听不到。只要某某人那个致命的时刻终于来到了,那末,每一个犯人——不管你是阴险或老实,敏感或迟钝——如果不是故意,也会在实际上不能不听到(即使不是看见)临终前种种准备程序——犯人被移解到老死牢里的牢房,也许还有父母子女最后诀别时的号哭声。
不管是当初牢房设计者也好,或是牢房管理者也好,他们压根儿都没有考虑到这一切会对另一些人带来多么不必要、不公道的折磨。
他们这些人被关押在这儿,绝对不是立即执行的,而是要在此羁留很长时间,听候上级法院对他们的案子作出最后的判决——上诉以后的判决。
开头,克莱德对此即便略有所闻,当然,也知之甚少。在他进牢房的头一天,他才不过刚尝到一丁点儿滋味。转天中午,他母亲来了。这对他的思想负担来说是减轻了一些,也可以说是更加沉重了。因为当时不准她陪他一起来,她就留在那里,又一次跟贝尔纳普和杰夫森进行晤谈,并把她个人对她儿子移解的印象详详细细写了下来——(这些令人心肝俱裂的印象啊!)。她虽然急急乎想在监狱附近寻摸到一个房间,殊不知一到奥伯恩,她却急匆匆先找到监狱办公处来。
她递交了奥伯沃泽法官的命令以至贝尔纳普和杰夫森替她说情的那封信,信里希望监狱当局能俯允,让她(至少一开头)与克莱德单独见一面,然后允许她在跟老死牢完全分开的一个房间里会见她的儿子。
反正有关她为护卫儿子作出积极奉献的报道,典狱长本人早已读到过,因此很感兴趣,不但想见见她,而且还想见见克莱德哩。
不料,克莱德来到这里以后,仪容上突然有了惊人的变化。他一走进来,让她震惊得几乎连话儿都说不出来了。尽管她认得出这是他,可他那脸颊该有多么死白如灰,两眼又有多么阴沉紧张。他的头上给剃成这么个怪相!这一身囚服!又是在这么一个阴森森的牢房里,到处是铁门、铁锁,长长的走廊里,每一个拐弯处,就有身穿制服的狱警站岗!
刹那间,她浑身颤抖直往后退缩,而且心情由于过分紧张,差点昏了过去,尽管在这以前,她在堪萨斯城、在芝加哥、在丹佛,不止一次到过许许多多大大小小的监狱,散发过小册子,劝人为善,并且自告奋勇去做只要是她力所能及的事。可是这——这一次啊!是她的亲生儿子呀!她那宽厚结实的胸脯开始喘息起来。她又看了一眼,然后让自己宽厚的后背扭过去,捂住自己的脸。她的嘴唇和下巴颏儿在微微发颤。她在身边那只小提包里寻摸手绢,同时自言自语道:“我的上帝,为什么离弃我?”可是,就在这同一时刻,她一个闪念又想到——不,不,不应该让他看见她这样。这可要不得——她的眼泪只能使他更泄气呀。不过,尽管她意志很坚强,一下子也还是止不住,继续在悄悄地抽噎哭泣。
克莱德一见此状,忘了以前下过决心要沉住气,向母亲说一些安慰鼓励的话,却脱口而出说:
“可是,妈妈,千万别这样。唉,千万哭不得呀。我知道你心里很难过。不过我不会有什么的。我肯定不会有什么的。这里并不象我想过的那么糟。”殊不知他心里却在念叨着说:“我的天哪,简直糟透了!”
格里菲思太太大声找补着说:“我可怜的孩子!我亲爱的儿子!
不过,我们决不能丧失信心。不。不。‘看啊,我会解救你脱离那恶人的网罗。’上帝至今都没有抛弃我们两个人。他决不会——这我知道。‘他领我在可安歇的水边。’‘他使我的灵魂苏醒。’我们应该信赖他。再说,“她精神抖擞地找补着说,仿佛既给克莱德壮胆,也给她自己壮胆似的。“上诉的事我不是早已准备好了吗?这个星期就可以递上去。他们就要提出书面申请了。这就是说,你的案子在一年之内甚至不会加以考虑的。刚才只是因为我突然看见你这副样子才吃了一惊。你知道,这是我始料所不及呀。”她挺起肩膀,昂起头来,甚至还勉强露出一丝笑容。“看来这里的典狱长对我好息酃挺和气,不过我刚才见你这样——
她擦了一下因受这突如其来骇人的打击而湿漉漉的眼睛。为了让他们俩都解解闷,她就谈起眼下自己非常紧要的工作。贝尔纳普和杰夫森两位先生给她大大地鼓了气。她在动身前去过他们的事务所,他们奉劝她和克莱德不要灰心丧气。现在,她马上要去公开演讲了。很快就有办法了。啊,是的。最近几天内杰夫森先生就要来看他。克莱德万万不能认为,现在已定了案,一切全完了。决不是这样的。不久前的定罪和宣判肯定要撤销的,而且会下令复审的。上次庭审简直是一场滑稽戏,这他自己也知道。
至于她自己呢——只要在监狱附近寻摸到一个房间,她就打算去找奥伯恩的一些杰出的牧师,看能不能让她到某个教堂,或是到好几个教堂去公开演讲,替克莱德申辩。杰夫森先生将在一两天内,把一些可供她使用的材料寄给她。随后,她还要到锡拉丘兹、罗切斯特、奥尔巴尼、谢内克塔迪等地教堂去讲——一句话,东部许多城市也都得去——一直要敛到这一笔钱为止。但是话又说回来,她决不会把他扔下不管的。至少她每周要来看他一次,每隔一天给他写一封信,或者说不定每天写一封,只要她有空写。她要跟典狱长谈一谈。因此,克莱德千万不要绝望。当然罗,她面前有很多艰巨的工作要做。但是不管她要做什么事,都有主在指引她。对此,她是坚信不移的。他不是已经向她显示了他那宽宏、神奇的仁慈了吗?
克莱德应该为她和他自己祈祷。应该念《圣经》里的《以赛亚书》。念赞美诗篇——每天念第二十三篇、第五十一篇、第九十一篇。
还应该念《哈巴谷书》。“有什么墙壁能挡得住主的手?”随后,她泪水又夺眶而出,好一个令人动怜、五内俱裂的场面。最后,她终于告别走了。克莱德回到了自己牢房,心灵深处确实为她如此饱受忧患而深深震动。他的母亲呀。而且,她已有这么大年纪了——还是那么一文不名——现在,她就要去敛钱,为的是救他的命。而过去,他却是她的不肖儿子——现在他方才明白了。
他两手捂着头,坐在铁床边沿上。格里菲思太太一走出监狱——监狱的铁门就关了。前面等着她的,只是租来的一间孤寂凄凉的住房和她设想中旅行演讲的严峻考验——格里菲思太太驻步不前——刚才她竭力劝说过克莱德,可她的那些话连自己也不觉得很有把握或是很有信心。不过,当然罗,上帝会帮助她的。他一定会帮助她的。他一定得帮助她的。过去,他有没有丢弃过——完全丢弃她?如今——在这里——当她最危难的时刻,在她儿子最可怖的时刻!难道他会把她丢弃吗?
过了半晌,她在监狱外面小小的停车场上又驻步不前,两眼直瞪着灰沉沉的高墙和岗楼上身穿制服、荷枪实弹的狱警,以及那些安上铁栏杆的门窗。好一座监狱啊。如今她的儿子就在里面——而且糟得很,被关在与世隔绝的、狭窄的死牢里。并且决定是要坐电椅的。除非——除非——不过,不,不——决不能这么办。这决不能发生。要上诉。要一笔上诉费。因此,她就得马上行动起来——再也不能左思右想,或是忧心忡忡,或是陷入绝望了。不。不。“我的盾和我的支柱。”“我的光和我的力量的源泉。”“啊,主啊,你是我的力量的源泉,你会拯救我的。我信赖你。”然后,她又擦了一下眼睛,找补着说:
“啊,主啊,我是坚信的。求主帮助,我坚信不移。”
于是,格里菲思太太就这样走远了,来回交替地又是祈祷、又是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