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天早上,塞缪尔。格里菲思在威克吉大街府邸宽敞的客厅里,听取了斯米利有关他跟克莱德和梅森晤谈的汇报。他的儿子吉尔伯特也在场。斯米利就他的所见所闻通通作了报告。吉尔伯特。格里菲思听了这一切后感到无比惊怒,一下子就大声嚷嚷说:
“瞧,这小恶鬼!这小畜生!爸爸,过去我是怎么跟您说的?
我不是早就提醒过您不要叫他上这儿来吗?”
塞缪尔。格里菲思听他儿子提到自己当初出于同情结果做了傻事后,先是沉吟不语,稍后意味深长而又紧张不安地望了吉尔伯特一眼,仿佛在说:现在我们到底是要讨论我当初——即使是愚不可及的——良好意愿呢,还是讨论目前的危机?这时吉尔伯特心里正在琢磨:
这个杀人犯!还有那个可怜的、卖弄小聪明的桑德拉。芬奇利,她原想利用他来气气我吉尔伯特,结果自己反而落得个身败名裂。这个小傻瓜!不过,这也是她自己作的孽!现在可真的叫她够呛呀!但话又说回来,他、他父亲和他们一家人,同样也招来了无穷无尽的麻烦。
因为那是怎么也洗刷不掉的一个污点,很可能他们一家人——他自己、他的未婚妻、贝拉、麦拉和他父母——都受到玷污,也许他们在莱柯格斯的社会地位也全给毁了,可不是吗?这场悲剧!也许被判处死刑!而这偏偏是出在他们这个家族里!
不过,塞缪尔。格里菲思此时此刻心里正在回想克莱德来到莱柯格斯以后的全部经过。
开头让他到地下室干活,格里菲思一家人都不理睬他。整整八个月,对他完全不过问。也许这至少是造成这一切恐怖的一个原因,可不是吗?稍后,让他去当那些年轻女工的头头!难道说这不是一个错误吗?现在塞缪尔对这一切全都明白了,尽管他,当然罗,决不会对克莱德的所作所为稍加宽恕——绝对不是这样。好一个卑鄙的家伙——放浪形骸,兽性大发,竟然诱奸了那个姑娘,随后由于桑德拉——这个可爱的、惹人欢喜的小桑德拉——就策划把她干掉!现在他锒铛入狱了,据斯米利报告说,却对这一惊人的事态提不出更好的解释来,只好说他不想杀害她——甚至连想都没有想到这么干的——还说他的帽子是被风刮掉了!编造这样的假话,该有多可怜!而且,对那两顶帽子,或是丢失了的那套衣服,以及没有游过去搭救那个落水的姑娘,通通提不出任何令人信服的解释。此外,还有怎么也说不清楚的脸部伤痕。所有这一切,多么充分有力地证明他是犯了罪。
“我的天哪,”吉尔伯特大声嚷道,“难道他想不出比这些更好听的话吗?这个小傻瓜!”斯米利回答说,他自己能让克莱德说的就是这些了,还说梅森先生绝对铁面无情地坚信克莱德是犯了杀人罪。
“多可怕啊!多可怕啊!”塞缪尔插嘴说。“说真的,我到现在还不明白。我就是不明白!我简直不可想象,跟我有血亲的人竟会犯了这种罪!”说罢,他站起身来,心中充满无比痛苦和恐惧,在客厅里来回踱步。他的家!吉尔伯特和他的前途!贝拉和她所有的抱负和梦想!还有桑德拉!还有芬奇利!
他捏紧拳头,眉宇紧锁,嘴唇紧闭,两眼直瞅着斯米利——此人尽管平素圆滑机灵,无懈可击,但在此刻却露出极端紧张的神态,每当格里菲思的目光一落到他身上,他照例都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老格里菲思差不多花了一个半钟头,反复询问除了斯米利提供的材料以外,是不是可能还有其他的解释,接着沉默半晌,最后才说:
“嗯,我不得不认为这事看来确实很糟。不过,根据你给我的汇报,我觉得,因为现有材料尚嫌不足,所以还不能对它断然作出结论。说不定还有别的一些什么事实,暂时没有完全露头——据你说,许多事情他还是不肯讲——有些具体细节我们还不知道——某些细微的辩解——要是连那种辩解都没有,那末,这确实象是一种极端残忍的罪行了。布鲁克哈特从波士顿回来了没有?”
“回来了,爸爸,他在这里,”吉尔伯特回答说。“他给斯米利先生打过电话了。”
“好吧,让他下午两点来这儿看我。我太累,现在不想再谈这件事了。把你告诉我的话,全都转告他,斯米利。两点钟跟他一块再上这儿来。说不定他会提出一些对我们有相当价值的建议,虽然我简直想象不出究竟是什么样的建议。我想说的只有一件事,就是:我希望克莱德没有犯罪。而且,我要采取所有正当的步骤,来了解清楚他到底有没有犯罪;要是没有犯罪,就在法律许可的范围以内替他辩护。
只要不超过这个范围就得了。不管是谁,只要犯了这种罪,我决不会营救他——不,不,不!——即便他是我的亲侄子!我也决不会的!
我可不是这样的人!不管怎么样——麻烦不麻烦,丢脸不丢脸——我一定尽自己力量帮助他,只要他是无辜的——哪怕是只有一点儿理由相信他是无辜的。可是,倘若他真的犯了罪呢?不!决不会!如果这小子果真犯了罪,那就理应由他自食其果。我决不会在犯了这种罪的人身上花掉我的一块钱——一分钱——
哪怕他还是我的亲侄子!”
说罢,他侧转身去,拖着沉重、缓慢的脚步,朝客厅后头楼梯走去。斯米利睁大眼睛,必恭必敬地凝望着他的背影。他多么威风凛凛!多么干脆利索!处在这样的紧急关头,他表现得多么刚正不阿!吉尔伯特也同样感到震惊,端坐在那里,两眼茫然直瞪着前方。是的,他父亲真是个男子汉大丈夫。尽管他父亲很可能感到创巨痛深,但跟他吉尔伯特不一样,既不小心眼儿,也不会伺机报复。
接下来是达拉。布鲁克哈特先生。此人是一个身材高大、穿着讲究、营养充足、谨慎稳重的公司法律顾问。他有一只眼睛被耷拉下来的眼皮遮住了一半。他的肚子凸了出来,给人印象是:布鲁克哈特先生——如果说他身子形状还不是挺象,那末在思想上——却活象一个汽球,悬浮在极其稀薄的大气层里,只要任何有过先例的法律诠释或决定轻轻地一吹,就可以使他忽东忽西,飘忽不定。即便不再添加其他事实,克莱德犯罪一事(依他看)似乎也已是彰明昭著的了。哪怕撇开这一点不谈,他在仔细听过斯米利又缕述了克莱德所有可疑和被牵连的情况后认为,如果没有若干迄今未被发现的、有利于克莱德的事实根据,要进行即使是差强人意的辩护也是非常困难的。那两顶帽子、那只手提箱——他那样偷偷地溜之大吉。还有那些信。不过,那些信他倒是很乐意亲自过目一下。因为,根据目前已知的情况来看,社会舆论毫无疑问全都反对克莱德,有利于死去的姑娘,以及她的贫困和她所隶属的那个阶级。因此,要在布里奇伯格这样一个地处荒僻的林区的县城,争取到一个有利的判决,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克莱德自己虽然穷,可他毕竟是富翁的侄子,至今在莱柯格斯社会上很有地位。这就必然使当地人对他产生偏见。因此,也许最好请求变更审判地点,才能使这种偏见对判决不发生影响。
另一方面,首先要派出一名对反诘问有经验的律师去盘问克莱德——此人负责替他进行辩护,应该从他那里尽量榨取事实证据,只要推托说他这条性命能不能保得住,全看他能不能老老实实回答问题就得了——如果不派去这么一个律师,他布鲁克哈特还不能肯定说究竟有没有希望。布鲁克哈特事务所里,有一个名叫卡奇曼先生的,此人非常能干,也许可以派他去执行这一任务,并且根据他的总结报告,才能对克莱德一案作出一个合理的结论来。不过,类似这样的案子,其中还会涉及到其他一些方面,据他估计,必须仔细加以研究和作出判断。因为,毫无疑问,正如格里菲思父子俩也很清楚,在尤蒂卡、纽约市、奥尔巴尼,确有一些律师对刑法中一些深奥诀窍特别精通(此刻他忽然特别想起了奥尔巴尼的卡纳万哥儿俩,这两个人挺有能耐,虽然不免有些令人可疑)。这些人里头不管是谁——当然罗——只要有一笔相当可观的预约辩护聘金,也不管这个案子开头看起来如何,都可以诱使他担任辩护。而且,毫无疑问,他们可以通过变更审判地点、向法院提出各种申请、上诉等等办法,也许一定能够推迟审判,到头来争取到一个不给判处死刑的终审判决,如果这样的结果符合这个权势赫的格里菲思家族首脑的心意。另一方面,还有一个无可否认的事实,那就是:作为这样一个争论热点的案子,必然会在报界引起巨大轰动。这是不是符合塞缪尔。格里菲思的愿望呢?还有,在这种情况下,外界不是很可能会说——当然罗,尽管这种说法是极不公道的——他利用自己巨大的财富来阻挠法院审判吗?象这一类案子,公众对富豪照例怀有极深的偏见。不过,格里菲思家出面为克莱德进行辩护,这对公众来说,当然也是在预料之中,不管以后他们是不是会对这种辩护的必要性进行批评。
因此,现在格里菲思父子俩必须决定,究竟该采取哪种办法:是延聘刚才他提到的那两位大名鼎鼎的刑法辩护律师呢,还是不那么得力的法律顾问,或者干脆一个都不请。当然罗,可以不引人注目地为克莱德延聘一位很能干、而又非常保守的律师——也许是某一位寓居布里奇伯格开业的律师——由此人负责密切注意:各报公开刊登对于格里菲思家露骨的不公道的攻击必须尽可能地少。
经过二个钟头的商议,最后塞缪尔本人终于决定:由布鲁克哈特先生立刻派他手下的卡奇曼先生去布里奇伯格跟克莱德谈话,随后,不管他的结论认为克莱德确实犯了罪,或者是无辜的,由他从当地杰出的法学界人士中——反正就目前来说——挑选一位最最公正地能代表克莱德的人作为辩护律师。可是,卡奇曼先生所应该做的仅仅是迫使克莱德交代他与这一指控有关的具体真相,而不可得到保证会有某种手段,不可得到鼓励去做超出这一任务之外的事。这些具体真相一旦了解清楚以后,重点就得放到类似这样的辩护上,那就是说,要极其认真地想方设法仅仅去证实一些有利于克莱德的事实——总而言之,绝不施用任何合法的诡辩或是花招等手段去试图虚假地证实他是无罪之人,从而宣告法院审判的结果无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