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森在克莱德不在场时,对此人在这儿的活动天地所获得的印象,补充和证实了他在莱柯格斯和沙隆早已获得的印象,足以使他头脑清醒,不象当初那样认为很容易就能给此人定罪。因为,克莱德周围的一切,说明他们既有强烈的愿望,也有种种办法,要把这一类丑事掩盖过去。财富。奢华。还有当然要尽力保护的那些声名赫的门族和高贵的社会关系。难道说有钱有势的格里菲思家族获悉他们的侄子这样被抓走,也不管他犯的是什么罪,就不延请才华出众的律师来维护他们家族的名声吗?这是毫无疑问的——而且司法界这类辩才确有办法,能让此案一再拖延下去。也许在他想给犯人定罪以前,他本人早就自然而然地既当不成检察官,又不能被提名并进而当选为他梦寐以求的法官这一职位了。
坐在正面对着湖围成一圈的漂亮帐篷前,正在整理鱼竿和线轴的,是身穿色彩鲜艳的运动衫和法兰绒裤子的哈利。巴戈特。从好几座帐篷敞开的门帘,隐约可见一些人——有桑德拉、伯蒂娜和威南特等人——他们刚游过泳,正忙着化妆哩。由于这班俊男倩女如此时髦潇洒,梅森不由得犯疑了,真不知道如果公开宣布他的来意,从政治或社会视角来看,是不是很明智。他觉得不妨暂时保持缄默为好,同时思考此人青少年时期的生活经历,跟罗伯达。奥尔登这一类人的生活经历有何不同之处。他认为,一个依仗格里菲思家族这样背景的人,如此卑鄙、残忍地对待类似罗伯达这样出身的姑娘,而且想要逍遥法外,本来就是很自然的事。不过,他一心想让工作取得更大进展,不管所有敌对力量可能给他设置种种障碍。梅森最终还是走到巴戈特跟前,非常酸溜溜地,但又尽量装得和蔼可亲、平易近人地说:
“好一个宿营地,嗯?”
“是啊,我们也是这么想的。”
“依我看,你们全是来自沙隆那一带别墅和旅馆,是吧。”
“是啊。主要是来自南岸和西岸。”
“我想,除了克莱德先生以外,格里菲思家里别人没有来吧?”
“没有,我想,他们大概还都在格林伍德湖那边吧。”“依我看,也许您个人跟克莱德。格里菲思先生很熟吧?”
“哦,当然罗——他就是跟我们一块儿来的。”
“您知不知道这次他上这儿来——我是说他在克兰斯顿家已待了多久?”
“好象他是星期五来的。反正我是星期五早上看见他的。不过,他马上就要回来了,您自个儿问他就得了,”巴戈特就这样结束了谈话。他开始觉得:梅森先生有点儿打破沙锅问到底似的,因此,这人显然不是象他和克莱德圈子里头的人。
正在这时,弗兰克。哈里特腋下夹着一个网球拍,大步流星走了过来。
“上哪儿去,弗兰克?”
“今儿个早上哈里森在这儿开辟了球场,我这是去试试看呗。”
“还有谁一块去?”
“维奥莱特、纳丁和斯图尔特。”
“有空地再辟一个球场,好吗?”
“当然罗,那儿已有两个球场哩。干吗不找伯蒂娜、克莱德、桑德拉一块去?”
“得了吧,也许等我把这事忙完了再说。”
梅森马上想到:克莱德和桑德拉。克莱德。格里菲思和桑德拉。
芬奇利——此刻他口袋里正有这位姑娘的信和卡片哩。说不定他会在这儿见到她跟克莱德在一起——也许不妨等一会儿跟她谈谈有关他的事。
不料就在这时,桑德拉、伯蒂娜、威南特正从她们各自的帐篷里走了出来。伯蒂娜还在大声喊道:“喂,喂,哈里特,你看见纳丁了没有?”
“没有,不过,弗兰克刚刚走过。他说上球场去,是跟她,还有维奥莱特和斯图尔特一块打球。”
“原来是这样啊?那末,好吧,桑德拉,我们就一块去。威南特,你也去。我们去看看球场到底怎么样。”
伯蒂娜一面直呼其名,一面转过身来挽住桑德拉的胳臂,这样正给了梅森一个求之不得的机会,有幸得以一睹这位姑娘如此悲剧性地,而且,毫无疑问,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把罗伯达从克莱德情怀里挤走了。他亲眼目睹,她长得更美,衣着更为华丽——远不是另一个姑娘所能企求的。而且,这一位姑娘还活着,而那一个早已死了,停放在布里奇伯格认尸所。
就在这时,她们三个姑娘手挽手地打从两眼直盯住她们的梅森身边一闪而过;桑德拉还回过头来冲着哈利高声喊道:“你要是看见克莱德,招呼一声,让他就过来,好吗?”他回答说:“你说,你的那个影子还用得着别人招呼他吗?”
梅森被眼前这一幕绘声绘色的表演所震惊,更加仔细、乃至于十分激动地观察周围一切。现在梅森才完全闹清楚了:克莱德为什么要摆脱掉那个姑娘——其真正的内在动机是在哪里。那就是——他一心追求的那一个美丽的姑娘,以及这种豪华生活。试想,象他这样年纪、这样有前途的年轻人,竟然甘心塑落,干出如此骇人听闻的丑事!
简直令人不可置信!而且,在那个可怜的姑娘惨遭杀害后仅仅四天,他就跟这个美丽的姑娘这样一起玩儿,还希望能跟她结婚,如同当初罗伯达希望能跟他结婚一样。生活里常有这种令人难以置信的邪恶!
梅森看到克莱德并没有露面,几乎打算亮明自己身份,动手搜缴他留在这里的行李物品。可是,就在这时,埃特。斯温克又出现了,并且点了一下头,示意梅森跟他走。梅森一走进树林子,马上看见在浓密的树荫底下,正好就是尼古拉斯。克劳特,在他身边还有一个身材细长、衣着整洁的年轻人,与外貌特征中所说的克莱德年龄相仿。
梅森一看此人脸色有如白蜡一般,马上断定这就是克莱德,随即如同一头凶恶的马蜂或是大黄蜂似的冲他扑了过去,只不过梅森先向斯温克问了一下,犯人是在什么地方抓住的,是谁抓住的——然后,用庄严强大的法律的化身所不可缺少的那种锐利而严厉的目光审视着克莱德。
“这么说来,你就是克莱德。格里菲思先生,是吧?”
“是的,先生。”
“嗯,格里菲思先生,我的名字叫奥维尔。梅森。大比腾、草湖所属的那个县的地方检察官。我想,这两处地方,你恐怕是很熟悉,是不是?”
他顿住了一会儿,想看看这句讥刺的话儿产生什么效果。可是跟他预料相反,克莱德并没有吓得瑟瑟发抖,只是两眼直瞪住他。这时,克莱德的黑眼睛里流露出极度紧张的神色。
“不,先生,我可不能说我很熟悉。”
要知道他在克劳特押送下,从树林子里走回来时,每走一步就越发坚定了他心中那个完全不可动摇的信念,那就是说:不管从表面上看证据,或是罪名如何如何,凡是有关本人问题,他和罗伯达的关系,以及他的大比腾或是草湖之行,他决没有胆量说出一个字来。他可没有这种胆量。因为这么一来,无异于供认他犯了他实际上并没有犯的罪行。谁都不可以——决不可以——不管是桑德拉也好,或是格里菲思一家人也好,或是他在上流社会里那些朋友中的哪一位也好,认为他甚至仅仅是有过这么一种有罪的念头。不过,现在他们全在这里,一呼唤他们就能听见,随时都有可能走拢来,会了解到他被捕的原因。虽然他觉得必须矢口否认跟这一切有任何干系,但他同时确实非常害怕这个人——他这种态度可能激起这个人更大反感和敌意。瞧他那破了相的鼻子……还有他的那双严酷的大眼睛。
梅森见他这样矢口否认感到很恼火,就瞅了他一眼,如同瞅着一头过去从没听说过、目前却在拚命挣扎的野兽一般。不过,从他那煞白的脸色来看,可以断定:也许他有可能,而且,毫无疑问,马上就会被迫供认自己的罪行。因此,梅森就继续说道:“当然罗,格里菲思先生,人家告发你犯了什么罪,你自己心里明白。”
“是的,先生,刚才我从这儿这个人口里听说过了。”
“那你自己承认了吗?”
“当然罗,先生,我不承认,”克莱德回答说。他那两片薄薄的、这时变得惨白的嘴唇,紧紧地把他那一口匀称平整的牙齿闭得严丝密缝似的;他的那双眼睛充满了一种深沉的、但又不可捉摸的恐惧。
“嘿,多荒唐!多无耻!你否认上星期三、上星期四到过草湖和大比腾?”
“是的,我否认,先生。”
“那末,好吧,”这时梅森挺直腰板,用一种恼火的、审问的口气说道。“我想,你还打算否认你认识罗伯达。奥尔登——这个姑娘是你先把她带到草湖,然后在上星期四,你和她在大比腾一块坐了船出去的——这个姑娘,你在莱柯格斯已认识,有整整一个年头了,她住在吉尔平太太家里,在格里菲思公司你的那个部门做工——这个姑娘,你在去年圣诞节还送给她一套化妆用品哩!我想,你还打算否认你的名字叫克莱德。格里菲思,说你并不是住在泰勒街的佩顿太太家里,说你住处箱子里压根儿没有这些信件和明信片——这些是罗伯达。奥尔登寄来的,芬奇利小姐寄来的,所有这些信件和明信片。”他一边说,一边把这些信件和明信片都掏了出来,在克莱德面前直晃悠。他在叱责时每说一句话,便让他的那张大脸盘,连同又塌又破的鼻子和有点儿爱吵架的下巴颏儿,越来越凑近克莱德面前,而且眼里还充满了炽烈的、蔑视的闪光。克莱德只好尽量避开他,显然一个劲儿往后退缩,一阵阵透骨的寒气从他背脊上掠过,最后渗入他的脑际和心窝。这些信件!还有这一切有关他的情况!再说,在帐篷那儿他的手提箱里,还有桑德拉最近寄给他的全部信件,她在信里谈到他们打算策划在今年秋天私奔。要是他把这些信件早就销毁该有多好!可是现在,这个人说不定会发现这些信件——而且也一定会发现的——说不定他还要盘问桑德拉,以及所有其他的人。他畏缩成一团,浑身直哆嗦。他的这个计谋,原是他亲自构思和亲自完成,殊不知其效果竟是如此之蹩脚,如今使他心情万分沉重,有如地球落在体力不支的阿特拉斯肩头上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