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让罗伯达进入一间乱七八糟、极其普通的候诊室,请她稍候片刻,好让他吃完晚饭。不一会儿,他走到一个小房间门口。这也是一间很普通的内室,亦即他的诊疗室,里头摆着他的办公桌、两把椅子、一些医疗器械和书籍。好象前厅还置放其他一些医药用具。他摆摆手,让她坐在一把椅子上。罗伯达一看到他满头白发,身子壮实,神态冷淡,还有他老是不断眨眼的怪相,不由得吓了一大跳,虽然决没有留下象她预料的那么不好的印象。至少他上了年纪,态度也许真的说不上很热情,或是富于同情心,虽然此人守残抱缺,但好象颇有才智。他先是怪好奇地看了她一会儿,好象要想认一认来人是不是附近乡里的人。随后,他开口问:“哦,请问贵姓?有什么事我能帮助你吗?”他说话时声音挺低沉,让人听了也很宽慰——罗伯达对此深为感激。

可是,她一想到现在终于来到了此地,就得把自己的丑事如实相告,心里很害怕。她只是呆坐在那里,两眼先是瞅着他,然后俯视地板,手指开始摆弄她随身带着的那只小提包。“知道吧,嗯,”她急切而又慌张,开口说话了,脸上突然露出她内心深处的极度痛苦。“我来……我来这儿……就是说……我不知道我自己的事对您能不能说得清清楚楚。没进来以前,我以为自己能对您说清楚的,可是,现在一到了这儿,见到了您……”她顿了一会儿,往椅子后背挪了一挪,好象要站立起来似的。猛地她又接下去说:“哦,天哪,这一切多可怕啊。

我心里多慌,而且……”

“得了,听我说,亲爱的,”他说话时显得很温和,使她心中得到不少宽慰。她那动人而又端庄的模样儿,给他很深印象。这时,他又在暗自纳闷,到底是什么事,让这么一个纯洁、质朴、娴静的姑娘心里如此发慌,因此,对她所说的“现在见到了您”这句话,觉得很耐人寻味——“‘现在见到了我’,”他模仿她的腔调又说了一遍,“害得你那么骇怕呀?我只不过是一个乡村医生,明白了吧。说真的,我可希望我千万不要象你想象中那么可怕。尽管放心好了,不管什么事,只要你乐意,全都可以跟我说——有关你自己的所有事情——你一点儿也用不着害怕。要是什么地方要我帮忙,我一定办到。”

罗伯达心里想,此人实在很和蔼,但又是那么严肃、审慎,也许还很保守。她要是向他一说出了自己心里话,也许会把他吓了一跳——那怎么办呢?他还会帮她一点忙吗?要是他乐意的话,她又该怎么寻摸钱去呢?当然罗,这是个很大问题。要是由克莱德或是别的什么人在这儿代她讲出来,该有多好。可现在她既然来到了这儿,那就非说不可了。她不能不说出来就走呀。她又一次挪动身子,忐忑不安地抓住自己外套上一颗大扣子,在大拇指和食指之间来回拨动,激动得声音嘶哑地说下去:

“不过,这……这……哦,可不一样,知道了吧。也许跟您所想的可不一样……我……我……哦……”

她又顿住了,没法再说下去,她说话时脸色一阵白、一阵红。由于她神态羞涩不安,两眼明亮,前额白净,举止和服饰都很端庄,医生一时以为:至多只是她对有关人体诸问题——这对一些涉世不深的年轻人来说,有时是在所难免——愚昧无知,或是缺乏经验罢了。因此,一开头,他很想把处理这类事的老套套再次搬弄一下,说不管碰上什么事,有什么就跟他讲什么,用不着犹豫害怕。可是,他一看见罗伯达是这么活泼可爱,也许是她心潮如涌,使他脑神经中枢受到了感应,于是,他转念一想,很可能自己想错了。说到底,也许这又是年轻人里头常有那类麻烦事,不外乎是不道德、不合法的行为吧。她这么年轻、健美、迷人,何况这类事已是屡见不鲜——有时出了事的,偏偏就是那些模样儿好象挺端庄的姑娘们。医生们见到她们,照例感到又头痛、又为难。由于种种原因——一是他自己秉性喜好隐逸,二是囿于当地上流社会所持的观点看法,他不喜欢跟这类事打交道,甚至连沾一点边都得再三踌躇。这类事是违法的,危险性极大,照例赚不到多少钱,甚至连一个子儿也没有。而且,他也知道,地方舆论都是反对这类事的。再说,他本人对这一帮子年轻的无赖男女多少也有点儿生气,因为他们一开头就极其轻率地运用自己与生俱有的生理机能,随后又同样极其轻率地拒不承担由此引起的自己应负的社会责任,他们既不愿以后结婚,也不想要孩子。因此,过去十年里,虽说有过好几回,考虑到家庭、邻居,或是教规等原因,曾经帮助过好几个误入歧途、走投无路的好人家的姑娘,免受自己愚蠢行为带来的痛苦,然而,要是没有别人坚强有力的支持,对任何堕落等秽行,他还是不愿以自己的态度或技术来提供帮助的。毕竟这太危险了。通常他总劝他们马上无条件地结婚;要是办不到(因为那个伤风败俗的犯罪者逃跑了)的话,那他还是按照自以为天经地义的规矩,压根儿不沾手。参与这类事情对于一个医生来说太危险了,因为从道德、社会观点来说这不仅是邪恶,而且还是犯罪行为。

,他这会儿极端镇静地望着罗伯达,自己心里在想,无论如何不能感情冲动,否则就是自寻烦恼。所以,为了有助于他自己和她心情都能保持镇静,以便他们两人结束谈话时不致引起太多的麻烦,他便把他那黑皮病历卡拿过来,打开后说:“哦,现在就让我们瞧一瞧,毛病到底在哪儿?请问贵姓?”

“罗思。霍华德。霍华德太太,”罗伯达慌慌张张地回答说,她马上想起了克莱德劝她采用的那个名字。说来也怪有意思,医生听她说结过婚,连呼吸都顺畅得多了。不过,她为什么又要掉泪呢?一个年轻的已婚妇女,怎么还会羞怯、慌乱得那么厉害呢?

“那末,你丈夫的名字呢?”医生接下去问。

这个问题本来多么简单,要回答应该说也容易得很,不料,罗伯达却迟疑了好半天,才说:“吉福德。”(这是她哥哥的名字)

“我想,你就住在本地吧?”

“住在方达。”

“哦,你多大年纪?”

“二十二。”

“你结婚多久了?”

这一问,跟眼前折磨她的问题如此紧密相连,她又迟疑了一会儿,才回答说:“让我想一想——三个月。”

格伦医生顿时心中又犯疑,虽然并没有向她表示出来。她那迟疑的神色使他感到惊诧。为什么要这样迟疑不定呢?他心里又在纳闷,在他跟前的真的是一个规规矩矩的姑娘,还是他一开头的疑心现在得到了证实。于是,他便问:“哦,你有什么问题呀,霍华德太太?跟我说话,用不着迟疑不定——不管谈什么事,是什么就谈什么嘛,这么多年来,我听得多了,也习惯了。倾听人们的疾苦,就是我行医的职责所在。”“嗯,”罗伯达开口说。这时,她又慌了神。一想到要她把这可怕的真相坦白出来,她嗓子眼好象哽塞了,连舌头压根儿也不听使唤了。只见她又在拨弄自己外套上那颗大扣子,两眼俯视地板。“事情是这样……喏……我丈夫没有钱……我还得出去干活,帮助贴补家用,可我们俩都挣不了多少钱。”(对此,连她自己都大吃一惊,她竟然会如此无耻地撒谎——她,平日里最最痛恨撒谎的人。)

“所以嘛,……当然罗,……我们养不起……眼前不能马上生……哦……小孩,知道了吧。不管怎么说,不能马上生,而且……”

她突然为之语塞,呼吸几乎也突然停止了,说实话,简直没法把一整套谎话说下去。

医生听了她的话,这才真的闹明白了——原来她是一个新婚才不久的姑娘,也许现在碰到的就是她刚才扼要说了一说的那类问题——不过,现在他既不愿意扯到任何不正当的治疗方法,同时也不愿让刚刚走向生活的年轻夫妇太泄气,便不由得相当同情地直瞅着她。这类年轻人,显然不幸陷入困境,再加上尽管她囿于传统观念,可态度上还是很朴实——这一切都使医生为之动怜。这简直太惨了。眼下年轻人日子的确很难过,特别是开头难呀。毫无疑问,他们经济状况都很窘迫。几乎所有的年轻人都是这样。不过话又说回来,避孕术也好,干预正常的或由上帝安排好的生命程序也好——哦,说得再好听也该算作是棘手的、不近人情的事——他还是尽可能不沾边为好。再说,凡是年轻而又健康的人,哪怕是最穷吧,一结了婚,也该知道下一步是什么呀。他们都可以去打工嘛(至少是丈夫),这就是说,好歹也能对付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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