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有克莱德参加的那个有趣的宴会,正如拉特勒所说的,就假座弗里塞尔酒家举行了。克莱德跟这些年轻人早就谈得很合辙儿,所以,他心里简直高兴到了极点。反正他的新生活已经来到了。仅仅一两个星期以前,他还是孤零零的,没有一个朋友,在年轻人中几乎连一个熟人也都没有!想不到没有多久,此刻他却跟这有趣的一伙人共进晚餐了。
这个酒家由于反映了年轻人的幻想,看起来要比它的实际情况耐人寻味得多。其实,它只不过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老式美国小酒店罢了。四壁挂满了男女演员的签名照片,以及各个时期的戏剧海报。由于这里菜肴烹调特别味美可口——更不用说那位笑容可掬的现任经理——这家小酒店便成了过往的演员、政客,以及当地商贾云集之地。此外,还有尾随他们之后的普通顾客,这些人只要一发现哪儿有新玩意儿,即使跟他们一向熟悉的稍微有点儿不一样,也常常被吸引过来了。
这些侍应生不止一次地听马车夫和出租司机说过,弗里塞尔酒家——是本城最好的馆子之一,因此,他们每月一次的聚餐会也就安排在这里了。每盘菜品价格从六十美分到一块美元。咖啡和茶都是整壶端上来。你乐意喝什么就有什么。一进门,就在大餐厅左侧,有一个光线较暗、天花板较低、带有壁炉的房间,通常只有男客人饭后来到这儿歇一歇,坐一坐,抽抽烟,看看报。而使这些来自格林-戴维逊大酒店的年轻人最艳羡不已的正是这个房间。他们在这里欢宴,不知怎的觉得自己老成持重,见多识广,格外神气,从而成为——真正见过世面的人了。拉特勒和赫格伦(现在克莱德非常爱慕他们)和其他大多数人都很满意,认为整个堪萨斯城再也没有比它更好的馆子了。
这一天,他们中午领了薪水,下午六点下了班,就在酒店外拐角处,紧挨着克莱德当初上门求职的杂货店的地方集合,然后欢欢喜喜、热热闹闹地一块儿出发了——有赫格伦、拉特勒、保罗。希尔、戴维斯。希格比(此人也是本店年轻的侍应生)、阿瑟。金塞拉以及克莱德。
“圣路易来的拿[那]个家伙,昨儿个跟总帐房开了个大玩笑,也[你]们听说过没有?”他们才上路,赫格伦就马上冲大伙儿问道。“上星期六,他从圣路易打来了电报,是给大[他]们夫妇俩预订一整套房间,包括一个客厅、一间卧室、一个学[浴]室,而且关照房间里还要摆上鲜花。是管钥匙的师傅吉米刚才告诉我的。而[后]来,他果然来了,登记的时候,他说他本人和他的年轻小姑娘是夫妻两口子,嘿,拿[那]个小妞儿,也真的够好看哩——我亲眼看到大[他]们的。喂,伙计们,也[你]们也听着,好不好?而[后]来,到了星期三,也就是说,他在这儿已住了三天了,大[他]们开始对他有一点儿怀疑——要知道他的一日几餐都要送到房间里,还有这样拿[那]样的事——而[后]来,他下楼到了帐房间,说他太太药[要]去圣路易,所以,他用不着拿[那]一整套房间,次药[只要]一个单间就得了。还说在她上火车以前,要把他的箱子和她的手提包通通搬进新开的单间去。可是拿[那]只箱子压根儿不是他的,也[你]们明白吗,偏巧就是她的。她呢压根儿就没有九[走],她对这希[事]一点儿都不知道。反正药九[要走]的——是他。而[后]来,他急匆匆溜九[走]了,明白吗,却把她和她的箱子全甩在房间里,而且连一个子儿也美[没]留下,也[你]们明白吗?于是,大[他]们把她和她的箱子全个[扣]下来,她呀又是哭,又是久[叫],给朋友们打电报,还得把钱付清才行。也[你]们见过这样的事吗?还有那些鲜花,都是玫瑰花啊。再说房间里开过六顿饭,他还喝过酒,通通都得付钱。”“是呀,你说的那个人,我也知道,”保罗。希尔大声嚷了起来。“我就上楼给他送过酒呢。我觉得这家伙身上有点儿假。他这个人太圆滑,说话嗓门又太大。而且他给的小费只有十个美分。”
“我也想起他来了,”拉特勒大声喊道。“那天,他叫我下去,把所有星期一的芝加哥报纸都买来,才给了我十个美分,我一下子看出他好象是个骗子手。”
“可不是,大[他]们真的上他老当啦。”这是赫格伦在说话。
“现在大[他]们一个劲儿想从她身上把钱抠捉[出]来。也[你]们见过这种希[事]没有?”
“我看她才十八岁——最多也不过二十,”直到此刻,一气不吭的阿瑟。金塞拉插进来说了一句。
“喂,克莱德,他们这两个人,你见过没有?”拉特勒问道。对于克莱德,他一向热心照顾,此刻竭力鼓励克莱德说说话。“没有呐,”克莱德回答说。“这两位我准是错过了。我已想不起见过哪一位了。”
“噢哟哟,你错过了这一个,就等于是——错过了一个头等人物:高高的个儿,身穿黑色常礼服,头戴圆顶宽边黑礼帽,低低地拉到眼边,脚上还套着淡灰色鞋罩。开头,我还以为他是一个英国公爵什么的,瞧他走路的神气,手里还拄着拐杖,真帅。这种人只要一摆出英国佬这套派头,说话时嗓门儿又大,净向周围每一个人发号施令,包管每回都能蒙混过去。”“说得对,”戴维斯。希格比发表了自己意见。“那种英国派头——这玩意儿可真不赖。有的时候,我觉得也不妨拿过来,给自己装装场面。”
他们一行人已经拐了两个弯,走过两条街,排成一字形,迈进了弗里塞尔酒家的大门,见到灯光下闪闪发亮的细瓷杯碟,银质餐具和各种面孔,还听见席间一片嘈杂的谈笑声、杯盘碰击声。这使克莱德大为感动。除了格林-戴维逊大酒店以外,他从来没有到过这么闹哄哄的地方。而且又是跟这些见多识广、经验丰富的年轻人一块儿来的。
他们径直走到沿墙根配备皮椅的一排桌子跟前。侍者领班一见拉特勒、赫格伦、金塞拉几位老主顾,索性把两张桌子拼在一块,黄油、面包和玻璃杯一一端上来。他们就围着桌子依次入座,克莱德和拉特勒、希格比靠墙坐,赫格伦、金塞拉和希尔则坐在对面。
“得了吧,我希[先]来一杯高级的曼哈顿鸡尾酒,”赫格伦好象有点儿馋涎似地大声嚷嚷说,同时又举目四顾,觉得这会儿他真的成了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他的肌肤是淡红略带褐色;一双碧蓝眼睛很机灵;他那淡红略带棕色的头发竖立在前额,一眼望去,有点儿象一头昂首高吭的大公鸡。
阿瑟。金塞拉一到这里,如同克莱德一样,仿佛一下子快活起来,并且由于眼前这一盛举,好象心情格外舒畅。他煞有介事地把衣袖往上捋一捋,抓起一份菜单,了一下后面开列的各种酒名,大声嚷道:“好吧,先来味儿淡一些的马丁尼鸡尾酒,倒是更配我的胃口。”
“得了,给我先来一点儿兑汽水的威士忌,”保罗。希尔一本正经地说,同时仔细看着肉类的菜单。
“今儿晚上,我才不喝你们的鸡尾酒,”拉特勒乐乐呵呵,而又很坚决地说着,不过听得出多少带一点儿矜持的语调。“我说过今儿晚上不想多喝,那就不多喝呗。我只想来一杯莱茵酒,兑上一些塞尔查矿泉水就够了。”
“我的老天哪,也[你]们听他胡诌拿[那]一套吗?”赫格伦深为不满地嚷了起来。“他要先喝莱茵酒。可他一向喜欢喝曼哈顿鸡尾酒。你怎么突然出了什么毛病,汤米?我希[记]得你说过今儿晚上要玩个痛快呢。”
“现在我还是这么说,“拉特勒回答说,“可是不把这儿的酒通通喝完,难道就不能玩个痛快吗?今儿晚上我要节制些,不打算喝醉。只要我脑子清醒,明儿早上就不会挨骂了。上一回,我差点儿上不了班。”
“这倒是实话,”阿瑟。金塞拉大声嚷道。“我也不想喝得太多了,弄得自己昏头昏脑的,不过这会儿就让我为这担心,不免为时太早。”
“你怎么样,希格比?”这时赫格伦又问那个眼睛滴溜滚圆的年轻人。
“我也要曼哈顿鸡尾酒,”他回答说,随后就昂起头来,瞅了一眼站在他身旁的侍者说,“运气怎么样,丹尼斯?”“哦,没得话说的,”侍者回答说。“这几天运气都不坏。酒店里怎么样?”
“很好,很好,”希格比乐呵呵地说,一面在仔细看菜单。“你呢,格里菲思?你要喝什么?”赫格伦开口问,因为他是大伙儿推选出来的司仪,点菜、付帐、给小费,全归他负责,这会儿他是在履行自己职责。
“是谁,是我吗?哦,哦……”克莱德大声嚷道;这一问让他感到有点儿不安,因为到现在为止——事实上就是说到此刻为止——比咖啡、冰淇淋汽水刺激性更强的东西,他从来还没有沾过唇边。这些年轻人点鸡尾酒和威士忌时那种活泼老练劲儿,不免使他大吃一惊。
当然罗,他是决不会走得那么远的,不过,从这些年轻人的言谈之中,他早就知道:他们在眼前这种场合确实喝酒的,因此,他很难想象自己怎能退缩不前。要是他什么也不喝,他们会对他有怎么个想法呢?自从跟他们混在一起以后,他一直在试着要表现得象一个见过世面的人。跟他们完全一个样。可是,他也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这么多年以来自己总是不断地受到开导,说喝酒和跟坏人交朋友,该有多么“可怕”。虽然许久以来,他一直都在暗中反抗父母经常循循善诱的所有基督教《圣经》经文和箴言,对于他们始终在想尽办法去拯救的那些乌合之众——窝囊废和落伍者,也是历来嫉恶如仇,认为他们全是不值一提的垃圾。尽管如此,现在他还得要三思而行。他到底应不应该喝酒?
所有这些念头只是一瞬间在他心底汹涌而起,他稍微迟疑了一下,就接下去说:“怎么啦,我……哦——我说我也来一点莱茵酒,兑些塞尔查矿泉水吧。”依他看,这是最不费劲而又最稳妥的说法。赫格伦和所有其他的人都一个劲儿说过,兑上塞尔查矿泉水的莱茵酒,酒性温和,甚至没有任何害处。况且拉特勒也要喝这个呀——这样,他选定的这种酒就不算太显眼,而且在他看来,也不算太可笑了。
“你们听听他此[这]个吧?”赫格伦惹人注目地嚷了起来。“他说他也要兑矿泉水的莱茵酒。得了吧,我看还是请别位想想办法,要不然此[这]个晚宴到八点半可就散伙。”
戴维斯。希格比,此人外表好似和善,实际上却十分尖酸刻薄,而又喜爱喧闹,这时侧过身来,向拉特勒示意说:“泥[你]一开头马上就要莱茵酒兑塞尔查矿泉水,到底嘛意思,汤姆?泥[你]不让我们今儿晚上玩个痛快吗?”
“哦,我不是已经向你们解释过了,”拉特勒说。“再说,上一回我上那个窝儿去,才进去的时候,身边还有四十块钱,等我出来的时候,连一个子儿也都没了。这一回,我自个儿可要留点神。”
“那个窝儿,”克莱德一听到这个扯儿,心中不由得暗自思忖起来。这么说来,晚宴以后,他们个个吃饱喝足了,就要去一个所谓“窝儿”的地方——准是一个下流场所。这是毫无疑问的——他知道“窝儿”这两个字包含什么意思。那里准定有女人——坏女人——邪恶的女人。那时要是他们指望他——能不能——难道说他也会——吗?
现在是他生平头一遭必须对自己以下这么一个渴望作出抉择的时候了。许久以来一直有一个令人心醉神迷的大秘密摆在他面前,使他神魂颠倒,而又困惑骇怕;而他总是如饥似渴地想要对它有一个更为确切的了解。尽管他对以上种种问题,以及普通妇女问题已经思考得很多,可是,他从来没有以现在这种方式跟哪一个女人接触过。而现在——现在——
突然间,他觉得自己后背,乃至于全身上下,仿佛隐隐约约地一阵冷、一阵热。他的手和脚骤然发烧,随后分泌出湿粘粘的东西——于是,他的腮帮子和额角一下子都涨得火红一般。这些连他自己也都能感觉得到了。种种稀奇古怪、瞬息即逝、令人陶醉,而又困惑不安的思绪在他心中来回激荡。他浑身上下肌肤毛发末梢都在微微颤栗,他眼前浮现出一幅幅画面——都是些酗酒后纵欲胡闹的情景。尽管他马上就使劲想把它们从自己脑际驱赶出去,可是枉然徒劳:这些情景还是不断地返回来。再说,他心里也巴不得它们返回来。可他又并不是巴不得那样。所有这一切——他经过反复思考,不免感到有点儿害怕。呸!难道说他连一点儿胆量也都没有吗?瞧别的小伙子,他们可都没有临阵感到困惑不安呀。他们心里正乐开了花呢。他们正说着他们上次一块去时闹过的一些洋相,大伙儿还逗着玩笑呢。可是万一他母亲知道了,又会怎么个想法?他的母亲啊!这会儿他既不敢想他的母亲,也不敢想他的父亲,于是就毅然决然地把他们从自己脑际撵了出去。“喂,金塞拉,”希格比喊道。“太平洋街那个窝儿里——那个红头发小妞儿——要你跟她一块儿私奔到芝加哥,你总还记得吧?”
“当然罗,我记得!”乐得笑哈哈的金塞拉回答说,一面喝着刚端来的马丁尼鸡尾酒。“她甚至还撺掇我离开酒店,干脆改行,而且,她还答应帮我做什么买卖来着。她还对我说,‘只要我守着她,什么事都不用我干。’”
“是啊,赶明儿你什么事都不用干,只干一件事就得了,”
拉特勒大声说道。
这时,侍者已把克莱德要的一杯兑塞尔查矿泉水的莱茵酒端到他面前。所有这些话他听了很有劲儿,同时却感到紧张、困惑,而又着了迷,于是端起酒杯,呷了一口,觉得味儿还算温和,合口味,就一仰脖把它喝干了。只是由于他这时忧心忡忡,所以没有意识到自己酒已经喝干了。
“真是好样的,”金塞拉用最最热和的口吻说。“可见你喜欢这玩意儿。”
“是啊,还不坏,”克莱德回答说。
赫格伦看见他一仰脖把酒喝干,觉得对克莱德这种初出茅庐的黄口小儿,就得多鼓鼓气,于是招呼侍者:“喂,杰利!”
他用手一遮低声轻语说,“这个再来一杯,要大杯的!”
晚宴就这样继续进行。他们把各种各样有趣的话题——比方说,过去的男女私情、过去的行当,以及过去斗胆包天的种种勾当——都给讲完了。这时候,克莱德经过相当充分时间仔细琢磨过所有这些年轻人之后——他认为自己并不象他们所想象的那么幼稚;或者说即使幼稚的话,至少比他们里头绝大多数人要乖觉些——智力上也要聪明些。他们这拨人算什么?他们有什么抱负?依他看,赫格伦爱虚荣,吵吵闹闹,傻头傻脑——稍微恭维几句,一下子就能把他收买过来。
至于希格比和金塞拉,这两个人都是有趣的漂亮小伙子,他们常常奚落克莱德外行而沾沾自喜——希格比稍微懂一点汽车,因为他有个叔叔做汽车生意——金塞拉是个赌徒,甚至因为会掷骰子而显得神气活现。再说拉特勒和希尔,克莱德老早就看清楚了,他们干上侍应生这一行,已是心满意足——只想一直干下去,别无他求——可是他呢,即使在眼前,也不相信侍应生这一行会让他永远感到兴趣。
同时,他心中又有一点儿忐忑不安地琢磨着一个问题:他们多咱出发,到他从来没去过的地方,去干他过去连想都不让自己想的那些玩意儿。他想,是不是最好一出大门,自己先找个借口溜之大吉;还是开头跟着他们随大溜走一程,随后到某个拐角处偷偷回家转呢?因为他早就听说过,有时候就是在这些地方得了一些最可怕的病——因为就是这样干过那些下流邪恶的勾当,人们最后不是都惨遭死亡吗?
所有这些问题母亲在传道时都讲到过,他虽然也听见了——但是,对此他并没有什么直接体会。不过,再看看这里的小伙子们,主意既定,谁都没有感到惴惴不安,这就足以驳倒上述说法了。而且相反,他们对这种事还那么兴高采烈、津津乐道——说穿了无非如此罢了。
说实在的,拉特勒现在很喜欢克莱德,更多的是因为克莱德观看、询问、倾听时流露的那种神态,而不是因为他所做过哪些事,或是说过哪些话。拉特勒不时用胳膊肘轻轻地推推他,笑着问:“怎么样,克莱德?今儿晚上该正式入门了吧?”说完脸上堆满笑容。有时,他看见克莱德闷声不响,心事重重,就说:“克莱德,别害怕,不会把你全吃掉的——最多不过咬你一口罢了。”
本来赫格伦一直在自吹自擂,殊不知他一听到拉特勒这句暗示话,马上接过茬说:“你不会一辈子都是这样的,克莱德。拿[哪]一个都得变嘛。不过,万一碰上麻烦,我们全同你在一块儿,就得了。”
克莱德这时心里既紧张、又有点恼火,于是顶嘴说:“喂,你们二位别胡扯了。捉弄得也够了吧。你们拚命夸口你们懂的比我多得多,这有什么用处?”
拉特勒就给赫格伦眨眨眼,暗示他不要再说了,随后对克莱德低声耳语说:“得了,伙计,别生气嘛。你也知道,我们只不过是开开玩笑罢了。”克莱德因为很喜欢拉特勒,心一下子就软下来,后悔太傻,泄露了自己的真实看法。
可是,最后到了十一点钟,他们早已吃饱、喝足、谈够了,就拔脚要走,由赫格伦领头,这一帮子出了大门。他们那种下流的诡秘行径,并没有促使他们严肃地思考一番,或是在心灵上、道德上引起自我反省,乃至于自我鞭笞,而是恰好相反,他们竟然有说有笑,仿佛等待他们的,只是一场美妙无穷的娱乐消遣似的。这时,他们还喜欢旧事重提,使克莱德听了既反感,而又惊讶——特别是扯到某一次寻花问柳的经历,似乎逗得他们个个心花怒放。说的是:他们从前逛过一回他们叫做“窝儿”——名为“贝蒂娜公馆”的地方。原是在当地另一家旅馆里任职的、有个名叫“平基”。琼斯的浪荡子带领他们去的。此人和另一个名叫伯明翰的,还有这个发酒疯的赫格伦,在那儿恣意纵欲,大闹恶作剧,差点给抓了起来,克莱德听他们讲到这些恶作剧时,觉得从这些小伙子的素质和整洁的外表来看,似乎极不可能干出这等事来——可是,他们的恶作剧毕竟太粗野、太卑劣了,使他禁不住感到一阵恶心。
“你们记不记得,我跑出来的时候,二楼那个姑娘把一罐子水直往我身上泼呀,”赫格伦放声大笑,嚷了起来。
“还有二楼那个大胖子,赶到大门口来看热闹呢。你们还记得吧?”金塞拉笑眯眯地说。“我敢打赌,他心里想也许失火了,或是发生骚乱了。”
“还有你跟那个名叫‘皮吉’的小胖姑娘儿。记得吧,拉特勒?”希尔一面尖叫着,拚命想要说下去,一面又哈哈大笑,连气都喘不过来。
“拉特勒喝得醉醺醺,两只脚都站不稳。哦——!”赫格伦大吼一声。“后来他们两个一块儿从台阶上滚下来啊。”“那全得怪你,赫格伦,”在金塞拉旁边的希格比说道。“要是你不耍‘软鞭子’那玩意儿,我们怎么也不会给人撵了出来。”
“老实说,我真的喝醉了,”拉特勒抗议说。“那全得怪他们那儿卖的蹩脚烈性威士忌。”
“那个身材瘦长、蓄着络腮胡子的得克萨斯人,你一辈子也忘不了吧?瞧他格格大笑那副德行呀!”金塞拉又找补着说。“别的家伙反对我们,可他没有一块儿帮着出力,还记得吧?”
“我们没有全给人撵到大街上,也没有给警察逮住,真是了不起。嘿,嘿,那天晚上多美!”拉特勒回忆说。
可是他们泄露的这些秘闻,使克莱德听后有点儿头昏目眩了。“软鞭子”!那只不过是指其中一件事罢了。
他们也许指望他也会跟着他们一块儿胡闹取乐的。那可办不到。
他可不是那种人。他的父母要是听说这些骇人听闻的事,又会作何感想呢?可是——
他们边说边走,不觉来到了一条幽暗而又相当宽敞的大街某一所房子跟前,有不少马车和汽车。三三两两地停放在沿着一个或一个以上街区马路两旁。离这儿不远的一个大街拐角处,有几个年轻人正伫立在那里谈天。对面还有更多的人。再过不到半个街区,他们看见两个警察在闲扯淡。虽然哪个窗子里或是气窗里都没有透出灯光来,可是说来也真怪,依然让人感到一种栩栩如生、光彩夺目的生活气息。
这一点就是在这条幽暗的大街上,也还是可以感觉到。出租汽车一个劲儿摁着喇叭,飞驰而过;两辆老式带篷马车不停地来来去去,车窗帘子拉得严严实实的。不时听到砰砰地大门响,一会儿关上,一会儿撞开,一会儿又关上了。屋子里一道亮光,有时穿透户外一片黑暗,可又倏忽不见了。这天晚上,满天星星当空照。
后来,谁都是一言不语,赫格伦在希格比和希尔陪同下,走到了这所房子跟前,然后拾阶而上,按了一下门铃。眨眼间就有一个全身穿红的黑人小姑娘来开门,并且殷勤地招呼他们说:“晚上好。请,请,里进?’于是,他们六个汉子一下子从她身边簇拥过去,穿过一道道隔开这一个小小的前厅和各个主要房间的天鹅绒厚帷帘。克莱德发现自己置身在一个灯火辉煌,但又相当俗气的大客厅(亦即会客室)里,墙壁上挂着不少镶着金边镜框的裸体和半裸体女人画像,还有好几面高高的窗间壁穿衣镜。客厅里铺上了鲜红的厚地毯,并且随便摆上许多镀金椅子。客厅后部,挂着一些令人炫目的红色帐幔,前面置放一架镀金竖式钢琴。不过,这里仿佛见不到什么客人或是住在同院的人——只有那个黑人小姑娘。
“各位请坐。别客气。我这就去叫太太。”说完,她就一溜小跑,往左直奔楼上,一个劲儿喊道:“哦,玛丽!萨迪!卡罗琳!
客厅里到了好几位年轻的先生。”
这时候,客厅后部一扇门里,走出来一个脸色苍白、细高挑儿的女人,年纪在三十八到四十岁之间——身姿挺秀,举止文雅,聪明伶俐,但又好象喜欢发号施令,她穿着透明、素朴的衣服,露出淡淡的倦容,强作欢颜,说道:“哦,你好,奥斯卡,是你呀,是不是?还有——你,保罗。你好!你好!戴维斯!各位千万别客气。范妮一会儿就到。她会给各位端上一些喝的。我刚从圣乔请到一位新钢琴师——是个黑人。你们想听他弹吗?他可弹得棒极了。”
她一转身回到客厅后部,大声喊道:“喂,萨姆!”
这时,有九个年龄和容貌各不相同的姑娘,从后部另一侧楼梯首尾相接,拾级而下——一望可知,她们中间没有一个年龄超过二十四、五岁以上的,她们身上的衣着打扮,克莱德从来没有看见别处的女人穿过。她们下楼的时候,个个都是有说有笑的——显然觉得自己非常得意洋洋,而且,对自己的模样儿一点也都不害羞。不过,在克莱德看来,她们有些人打扮得相当别致;她们的服装,从绣阁里最艳丽、薄如蝉翼的透明长睡衣,一直到虽然比较素淡、却也同样袒胸裸肩的舞会晚礼服,应有尽有。她们的体态、身段、容貌,各不相同——比方说,苗条的、丰腴的,或适可而止的——体型有高个儿,也有矮个儿——有浅黑的、白嫩的,或则介于二者之间适中的肤色。不论岁数大小,看起来她们都很年轻。而且,她们一笑起来,又是那么亲昵、那么迷人。
“哦,你好,我的心肝宝贝呀!你好?要跟我跳舞吗?”或是说,“你要喝点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