疆场事口兵,战守论纵横。识短议多癖,心雄气自生。
解衣嗟助斗,胶柱笑调筝。国难谁为拯,胡尘岂易清。
瓜分怜土宇,草菅惜黎氓。无复征输息,还勤宵旰营。
请缨羞浪许,覆愧虚声。回首河西地,扪心恨未平。
做官的处事,不可雷同,随人脚跟;更不可不和衷,各生意见。初时偶然各见一是非,后来毕竟要是其所非,非其所是。加以固执之意气,又佐以党护之友朋,如冰炭之不可合,如水火之必相制。却不知我所争者,恐误国事,奈何反至因争而误国乎!毛游击镇江一事,王巡抚靠他做恢复张本,也未必然;熊经略道他破坏三方节制,却也过刻。两边争功争罪,竟至不合,把这一段灭贼机锋意气,都移奏疏口角上,人又不无左袒。江侍御有言,不从战守起议,从化贞廷弼起议。又曰:“非经、抚不合,乃好恶经、抚者不合也;非经、抚不合,左右经、抚者不合也。当事者不悟,而旁佐者又不悟,至于坏事,岂不可惜。
奴酋既陷了西平堡,把大兵屯在沙岭。此时王抚因孙得功等回,已得到渠败报,忙着人催熊经略督兵救援,着人催西虏助阵,把城中战守事务,委江朝栋、孙得功一干管理。到得二十二日,只听得城中乱传:“奴酋兵二十万,已过沙岭,离城不上一二里,已到了,快些迎接,可以免死。”江朝栋与高监军忙来弹压,如何弹压得住!早已见孙得功领着家丁,来至火药库,正值各军关领火药,上城装放,俱被夺下,将来封了。其余兵器粮饷各库,黄进又已分头封住,着人看守。城中百姓,无不挈子携妻,抛家弃业,拥住西门,各思逃命。正是:
扰扰避干戈,争先似逝波。呼亲悲幼子,失侣泣娇娥。
车折争先轴,人骑失辔骡。急行无缓步,独自叹蹉跎。
六街三市,正自挨挤不前。又是一班乱民,一时寻出剃头待诏,把头发剪做光光的,在街上拦阻道:“一应妇女金帛,都要留下,犒赏鞑兵!”恣意抢掠,不容行路。一班贪生怕死的无耻乡绅,穿了素衣角带,秀才着了蓝衫头巾,率了些无赖军兵,都闹哄哄抬着龙亭,要出迎接,还不知跪好,打躬好,越发填住街衢。
江朝栋看了,道:“这事决撒了!”忙匹马赶到军门来。辕门已是大开,自辕门至堂上,逃得无一人,私衙尚是封着。他一脚踢下门厅,竟奔卧房。只见王抚犹自拿着一纸书,痴痴地看,猛回头,见江朝栋赶来,吃了一惊,大恼道:“你不去守城,来此做甚?”江朝栋道:“还说守城,城中民变,开门降贼,要缚你去献功!事急了,快走,快走!”不待王抚回言,拉了出衙。急寻马时,外边有一群伺候骑出入的马,衙门中人已先骑了逃去。幸有一将官差人送马七匹、骆驼二只,正等王抚坐堂解进。江朝栋忙牵来,扶王抚上马。衙中家人在房中捡得四个箱子,装上骆驼,众家人抢先的,也得匹马骑,落后的,也只得步行。赶至城门,又遇一起乱民,拦住城门,抢劫百姓,不能行走。王抚从人吆喝道:“都爷来,要他让路!”不期一个乱民道:“是都爷,正要拿去请功!”就劈脸一棒打来。一个家人来救时,王抚不伤,这家人打得血流满面。四个箱子,乱民道:“要留着进贡鞑王。”都被夺下。王抚道:“是书札,别无他物。”众人打开一箱,果是些书,不肯还他,将来乱撒。簇簇拥拥,你要缚,我要拿,正解拆不开。恰得江朝栋带了自己几个家丁赶到,见了忙拔刀乱砍,护得王抚出城。路上又遇辽人数千,假装西虏,沿途邀劫,亏得江朝栋保全,向闾阳投熊经略。
其余各监军守巡,无不闻风逃出。独有高监军邦佐,正在城上点闸军士,听得城中反乱,急下城来,迎着一班秀才,簇拥龙亭前去。高监军道:“诸生读书,岂不知大义,如何作此行止?”只见众生道:“老大人,性命干系,说不得这王道话。”一齐欣欣去了。高监军大声斥骂,忙策马去见抚台。却遇孙得功正封仓库回来,撞着道:“高先生,一同去迎接老憨何如?”高监军红了脸,道:“孙得功,莫说国家深恩,王抚台待你也不薄,怎么不把这等意气去杀贼,却去降贼!”把靴梢指着道:“真狗彘不如!”孙得功笑道:“不如狗彘的,也不止我们一人。”部下见高监军拦他高兴,待要杀害,得孙得功摇手止住,他自跃马去了。来到辕门,听得抚台已去,各道将已相继出城,只得回衙,带了两个家人高厚、高永,也望闾阳进发。
行到松山一路,想道:“朝廷命我监军,监的是败亡之军,叛乱之军。况在广宁,贼兵未至,先自溃散,说甚官守,说甚臣节,有何颜对朝廷,对父母?”傍晚歇宿,忽叫两个家人道:“我受国恩,不惜一死。但你二人,好收我骸骨,去见我母亲。我尸骸葬在我父坟侧,使知有死事之儿,不绝也。”高永听罢,大哭道:“太夫人在家,日日望爷衣锦还乡,怎么定要死节,不图回家一见?”高监军道:“我也知我母年已八十四岁,一子尚未长成,但义不可生耳。”高厚又哭道:“老爷,如今巡抚、各道,哪一个不回,老爷何必如此!”高监军道:“这各行其志,你两个再勿缠,乱我方寸。”因叫烧汤沐浴,仍旧着了冠带,写一纸书道:
男受国恩,无能为国固圉,一死犹未赎罪。独念高堂垂老,不能奉侍,当作九泉之恨。然忠孝不全,母亦谅之,忠孝传家,母之所训,母之所乐闻也。杳杳游魂,知回绕于膝下。
付书将待自缢,两个家人又扯住不放,高监军大恼道:“你要我死在牢狱,死在市曹么!”将两个驱出房来。西向拜辞了君亲,随即悬梁自缢。
高堂白发也萦情,委贽如何敢爱生。客舍英魂疑未散,飘飘远逐白云行。
高永与高厚在房外,相对哭了半晌,不闻声息,知是已死。启门而入,见他气已断,颜色怡然。两个又抱了大哭一场,百计寻得棺椁,收敛了。那高永又对高厚说:“老爷在日,待我甚厚。我不忍主人独死,无人使令。但老爷棺木,切须带回,切勿有负主人!”也自缢而死。
既无负心臣,宁有背主仆。莫谓奴隶中,忠忱不相若。
果然高厚只得将高监军棺木,随众向山海关搬回。
此时山海关是蓟镇王总督镇守,他闻知广宁失陷,京师左首险要,守得此关,怕有奸细混入,为祸不小,竟把关门牢闭不开。广宁一路逃来百姓兵士,不下数十余万,都在关外,要进不得。这些百姓,只是望着关号哭,那干逃兵,身边带有器械,呐喊要行攻关,管关的一发不肯开。嚷乱日余,关中都防不测。熊经略与王巡抚二人计议道:“目下山海关不开,若使军兵情急,反叛从虏,固是不妙;若使激变攻关,不惟失了一重险隘,倘乱兵沿途持刀劫掠,岂不震惊京师!这须放他入关才是。两个计议了,熊经略随带了家丁,直至关下。这些乱兵,见了熊经略,也不敢胡言了。只是这些百姓,仓皇号哭,沿途悲唤,甚是可怜。熊经略吩咐:“不许乱动,待我对总督讲放关。”竟差人自关外投书入关,乞开关以救百万生灵,消不测之祸,若有奸细,熊某承当。因传令各进关兵士,不许带有衣甲器械,俱要抛弃关外,方许进关。着从兵在关外扎一营备变故,自己带了家丁,坐在义罗城内弹压。这干人,真是死里得生,依着吩咐,不敢搀前挨挤。一连放了三日,丢下衣甲器械,堆积成山。待放完之后,熊经略吩咐,都收入关上库。不惟全了许多性命,又得许多军资。其时王抚与各道押后,渐渐都至关中。
奴酋直至二十四日进广宁,将城中子女金帛、钱粮器械,搬运一空。不惟陷河东,河西又失一半。
广宁之陷,以孙得功。然奴屯兵沙岭,内变而外不应,能如张辽之在合肥,待以镇定,徐而执之,犹可以保全。王抚此际,可云驭变无才。至军民逃窜,势已燎原,犹责闾阳一旅为援,岂非杯水之救!况重关之下,汹汹欲奋,使其不破虏而破于逃兵,逃兵既破关,不得不发兵御之,则战在内,其痈溃更不堪言,即死亦何济乎!故窃谓芝冈无死法,其以蟒玉出大明门,且与本兵竞,则死机也,没世之下,应有人白其冤。
欲缚王抚之人,正王抚所用之人。人之不知,能知时知势,谬云战乎!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