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注:

①Polonius,莎士比亚悲剧《哈姆雷特》中的人物。

******

“不要紧,我也想受点折磨。”阿辽沙喃喃地说。

“还有一个场面,我只再说一个场面吧,这是很有意思,很具特色的,而且这是刚从一本讲我国古代史料的集子里读到的,不是叫《文献》,就是叫《文物》,需要查一下,我甚至忘记在哪儿读到的了。这事情发生在农奴制最黑暗的时代,还在本世纪开始的时候,——农民解放者万岁!在本世纪初,有一位将军,是交游广阔的将军,又是富有资财的地主,但他是那种在年高退休以后,就几乎深信自己已经因功获得对自己子民的生死予夺之权的人,当时是有这类人的,自然这类人在当时也好象已经不很多了。这将军生活在他那有两千个魂灵①的领地里,妄自尊大,把一些乡邻全当作自己的食客和丑角看待。狗棚里养着几百条狗,几乎有几百个狗夫,全穿着制服,骑着马。有一个农奴的男孩,还很小,只八岁,在玩耍的时候不留神抛了一块石头,把将军心爱的一只猎狗的腿弄伤了。‘为什么我心爱的狗腿痛了?’有人禀报说,是那个孩子向它扔石头,把它的腿打伤了。‘啊,是你呀,’将军看了他一眼,‘把他抓起来!’于是把他从他母亲手里夺了去,抓了起来,整夜关在牢房里,早晨天刚亮,将军就全副排场地出外行猎,他骑在马上,许多食客,带着狗的狗夫,猎人,全簇拥在他周围,也都骑着马。全体家奴都被叫来受训,站在最前列的是那个犯罪的小孩的母亲。男孩从监牢里被带了出来。这是秋天阴沉寒冷、雾气重重的日子,是行猎最相宜的天气。将军下令脱去男孩的衣服,于是他被剥得精光。他浑身哆嗦,吓得发了呆,叫都不敢叫一声。……将军下令说:‘赶他!’狗夫就朝他喊:‘快跑,快跑!’男孩跑了。……‘捉他呀!’将军厉声地喊着,放出所有的猎犬向他扑去。就在母亲的眼前捕住了猎物,一群猎犬把这孩子撕成了碎块!……那位将军后来好象被判应受监护。嗯……应该把他怎么样?枪毙么?为了满足道德感而把他枪毙么?你说,阿辽沙!”

******

注:

①即农奴。

******

“枪毙!”阿辽沙低声地说,带着失神的,把脸都扭曲了的惨笑,抬眼看着哥哥。

“好极了!”伊凡高兴地叫起来,“您既然这么说,那么……你这小苦行修士啊!原来你的小心眼里也藏着个小小的魔鬼哩,阿辽沙·卡拉马佐夫!”

“我这话说得荒唐,但是……”

“你这个‘但是’正好说对了,……”伊凡说,“你要知道,修士,这大地上太需要荒诞了。世界就建立在荒诞上面,没有它世上也许就会一无所有了。有些事我们还是知道的!”

“你知道什么?”

“我什么也不理解,”伊凡继续说,似乎在说着谵语,“而且如今我也不想去理解什么。我只想执着于事实。我早已下决心不再去理解。如果我想去理解某一事实,我就会立刻改变了这件事实,但是我决心执着于事实。……”

“你干吗老拖延着让我着急?”阿辽沙忽然悲哀地叫道,“你到底对我说不说?”

“我自然会说的,我正在把话引到这上面去。你对于我是很宝贵的,我不愿意丢掉了你,把你让给你那佐西马。”

伊凡沉默了一分钟,他的脸上忽然笼罩了愁云。

“你听我说:我所以单单谈到小孩子,就为的是明显些。关于从里到外浸透着整个地球的其它人间血泪,我一句也不说,我故意缩小了我的话题。我是一个臭虫,我谦卑地承认我一点也不理解为什么一切会这样。给了人们天堂,人们却想要自由,偷了天上的火种,他们明知道自己会遭到不幸的,可见人们是自作自受,所以也用不着怜惜他们。唉,照我看来,照我这可怜的、欧几里得式的凡俗脑子所能理解,我只知道苦痛是有的,应对此负责的人却没有,一切都是自己连锁引起的,简单明了得很,一切都在自动进行,取得平衡,——但这些全是欧几里得式的胡话,这我自己也知道,所以我不愿靠着这种胡话生活!光知道没有应该对此负责的人是不能叫我心安的,我需要报复,要不然我宁肯毁了我自己。这报复不会出现在无限远的什么地方和什么时候,而就在这地球上,就在我能够亲眼见到的时候,我对此深信不疑,我愿意自己看到,假使到了那时候我已死去,那就应该让我复活过来,因为假使一切全发生在我不在的时候那未免太令人遗憾了。我受苦受难,可不是为了把自己、把我的罪恶和痛苦当作肥料,去给别人培育未来的和谐,我愿意亲眼看见驯鹿睡在狮子身旁,被杀的人站了起来,和杀害他的人拥抱。我愿意在大家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这一切是这样的时候自己也在场。一切地上的宗教全建立在这个愿望上,而我是有信仰的。但是这里还有孩子的问题,我应该怎样安排他们呢?这是我不能解决的问题。

我要不厌其烦地再重复一句——问题是很多的,但是我单单只提孩子的问题,这是因为它最能无可辩驳地说明我想要说的意思。你听着:假使大家都该受苦,以便用痛苦来换取永恒的和谐,那么小孩子跟这有什么相干呢?请你对我说说!我完全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也应该受苦,他们为什么要用痛苦去换取和谐?为什么他们也要成了肥料,要用自己去为别人培育未来的和谐?人们对犯罪行为应共同负责我是明白的,对复仇也应共同负责我也明白,但是总不能要孩子们对犯罪行为共同负责呀,如果他们也为父辈们的一切罪行而和他们的父辈共同负责确是合理的,那么显然这个道理并非来自这个世界,而是我所无法理解的。有些爱开玩笑的人也许要说,小孩也总会长大成人,他们也来得及犯罪的,但是他并没有长成,在八岁时就被一群狗撕成碎块了。唉,阿辽沙,我并不是在亵渎神明!我也明白,一旦天上地下都齐声颂扬,所有活着的和活过的全高声赞美:‘你是对的,主,因为你指引的道路畅通了!”的时候,这将是多么震撼宇宙的大事!当母亲和嗾使群狗撕碎她儿子的凶手互相拥抱,三人全含着泪喊叫:‘你是对的,主!’的时候,不用说,人们自然是慧眼大开,一切都认识清楚了。但是难题就正出在这里:我不能接受这个。而且只要我活在世上,我就要抓紧采取我自己的措施。你瞧,阿辽沙,也许果真会发生那种情形的吧,——也许当我自己活到那个盛世,或者复活过来看到那个盛世时,我自己也会看着母亲和残害她儿子的人互相拥抱,而同大家一起齐声呼喊:‘你是对的,主!’的吧?——但是不,我决不愿意到那时这样呼喊。只要还有时间,我就要抓紧保卫自己,所以我决不接受最高的和谐,这种和谐的价值还抵不上一个受苦的孩子的眼泪,——这孩子用小拳头捶着自己的胸脯,在臭气熏天的屋子里用无法补偿的眼泪祷告着:‘我的上帝!’所以抵不上,就因为他的眼泪是无法补偿的。它是应该得到补偿的,否则就不可能有什么和谐了。但是你用什么办法,用什么办法来补偿它呢?难道有可能补偿么?莫非是用报复的方法?但是我要报复有什么用?使凶手入地狱对我有什么用?在已经受够了残害的时候,地狱能有什么补救呢?既然是地狱,那还有什么和谐可言呢?我愿意宽恕,我愿意拥抱,却不愿人们再多受痛苦。假使小孩子们的痛苦是用来凑足为赎买真理所必需的痛苦的总数的,那么我预先声明,这真理是不值这样的代价的。我不愿使母亲和嗾使群狗撕碎她的儿子的人最终互相拥抱!她不应该宽恕他!如果她愿意,她可以为自己宽恕,她可以宽恕折磨者给她这个作母亲的所造成的极大痛苦;但是关于她的被撕碎的孩子的痛苦,她并没有宽恕的权利,不应该宽恕折磨者,就是孩子自己宽恕了,她也不应该!既然这样,既然她们不应该宽恕,那么和谐又在哪里呢?全世界有没有一个人能够而且可以有权利宽恕?我不愿有和谐,为了对于人类的爱而不愿。我宁愿执着于未经报复的痛苦。我宁愿执着于我的未经报复的痛苦和我的未曾消失的愤怒,即使我是不对的。和谐被估价得太高了,我出不起这样多的钱来购买入场券。所以我赶紧把入场券退还。只要我是诚实的人,就理应退还,越早越好。我现在正是在这样做。我不是不接受上帝,阿辽沙,只不过是把入场券恭恭敬敬地退还给他罢了。”

“这是叛逆。”阿辽沙垂下头来轻声地说。

“叛逆么?我不愿听你说这样的话。”伊凡十分诚挚地说。“不管一个人能不能在叛逆中过生活,但我是愿意这样生活的。请你对我直说,我要求你,请你回答:假设你自己要建筑一所人类命运的大厦,目的在于最后造福人类,给予他们和平和安谧,但是为这个目的,必须而且免不了要残害哪怕是一个小小的生物,——比方说就是那个用小拳头捶胸脯的孩子吧,要在他的无法报偿的眼泪上面建造这所大厦,在这种条件下,你答应不答应做这房子的建筑师呢?请你坦白说,不要说谎!”

“不,我不能答应。”阿辽沙轻声说。

“同时你能不能那样想,就是你为他们建筑的那些人会同意在一个受残害的小孩的无辜的血上享受自己的幸福么,而且即使同意了,又能感到永远幸福么?”

“不,我不能那样想,哥哥,”阿辽沙突然两眼放光地说,“你刚才说:全世界有没有一个人能够宽恕而且有权利宽恕?但这样的人是有的,他能宽恕一切人和一切事,而且代表一切去宽恕,因为他曾为了一切人和一切物而流出了自己清白无辜的血。你忘记了他,而大厦正是建立在他的上面的,大家也正是对他呼喊:‘你是对的,主,因为你指引的道路畅通了。’”

“哦,这就是‘唯一的无罪的人’和他的血!不,我没有忘记他,相反地,还老觉得奇怪,怎么你许久不提出他来,因为你们在辩论的时候,照例总是首先把他提出来。喂,阿辽沙,你不要笑,一年以前我曾经写了一首诗。如果你能跟我一起耽搁十分钟,我可以讲给你听。”

“你写了一首诗么?”

“哦不,没有写,”伊凡笑着说,“我有生以来也没有做过两句诗。但是我想出了这首诗,而且记下来了。这是心血来潮想出来的。你是我的第一个读者,——哦,应该说是听众。真的,一位作者为什么要错过唯一的听众呢?”伊凡微笑了一下。“讲不讲?”

“我很愿意听。”阿辽沙说。

“我的诗题目叫做《宗教大法官》,——是一篇荒唐的东西,但是我愿意讲给你听。”“)

请稍后,加载中....
字体大小
背景颜色
阅读模式左右翻页上下翻页
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