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你为什么不说话了?”

“我离题了。刚才怎么了?你向我询问我的所谓的权力的来源,我举出了女人。喏,是这样的,我的权力来自女人。”

“来自于纯粹的与她们的共同生活?”

“来自于共同生活。”

“你变得这么沉默寡言了。”

“你看见了,我的权力有限度。不知是什么东西在命令我沉默。再见。”

124.在我们的犹太教堂里有一头如一只黄鼬般大小的动物。它的模样常常可以看得很清楚,它容许人走近到两米左右的距离以内。它的颜色是一种浅蓝灰色;它的皮毛还没有被人抚摸过,所以对此无可奉告,人们几乎想断言,连毛皮的真正颜色也还是个未知数,也许这看得见的颜色只不过是粘在毛皮上的尘土和灰浆而已,这种颜色也像犹太人教堂内墙上的灰泥,只是稍许浅了一点。撇开它的胆怯不谈,这是一头极其安静的、懒屁股的动物,它若不是经常受惊吓的话,它大概根本不会换地方的。它最喜欢待的地方是妇女部的栅栏,它带着明显的快意紧紧抓住栅栏的网格,伸展开躯体,望着下面的祷告室,这个大胆的姿势似乎令它感到高兴。可是教堂仆役却得到一项委托,就是不许这动物待在栅栏边上。它本来倒是会习惯这个地方的,可是由于妇女们怕这动物,人们不让它待在那儿。她们为什么怕它,这不清楚。诚然,第一眼看上去,它的模样是吓人的。特别是那个长长的脖子,那张三角脸,那一排几乎是水平方向突出的上端牙齿,上唇上方一排长长的、突出于牙齿之上的坚硬的浅色粗毛,这一切都可以令人感到害怕,但是不久人们便不得不承认,这头似乎令人可怖的动物并不具有危险性。它离人远远的,比林中的动物更易受惊,似乎除了与这栋楼房外与任何事物都没有联系,它自己的不幸大概就在于:这座楼房是一座犹太人教堂,一个有时十分热闹的地方。倘若人们可以使这头动物听明白的话,人们自然就可以安慰它说,我们的山区小城的这个教区一年比一年缩小,它已经难以筹措到维持这座犹太教堂的费用。过些时候这座犹太教堂变成一座谷仓之类的场所,这头动物便可以得到现在痛感缺乏的安宁,这并不是绝无可能的事情。

当然,只有妇女们怕这头动物,男人早已对它漠然处之了。一代人把它指给另一代人看,人们经常能碰到它,最后不再看它一眼,连第一次见到它的孩子们也不再感到惊讶。它变成了犹太人教堂里的家畜,犹太人教堂为什么不可以有一头特殊的、哪儿也没见过的家畜呢?若不是因为那些妇女们,人们就几乎不会知道这头家畜的存在。但是甚至连妇女们也并不是真的害怕这头动物,日复一日地惧怕这样一头动物,这也未免太奇怪了。她们自我辩解说,这头动物通常离她们比离男人们近得多,这话也对。这头动物不敢到下面男人们那儿去,人们还从未在地板上见到过它。人们不让它到妇女部的栅栏边上去,那么,它就只好待在对面墙上同样高度的地方。那儿墙面有一个非常狭窄的突出部分,几乎还不到两指宽,环绕着犹太教堂的三面,这头动物有时就在这个突出部分上跳来跳去,但是通常都安静地蹲在妇女们对面某个地方。几乎不可思议的是,它怎能如此轻捷地使用这条窄道,还有,它在那上面走到一头后又转身返回的那种方式是值得一看的。它已是一头很老的动物了,但是它做起最危险的空中跳跃来毫不犹豫,这个动作也从来不会失败,它在空中一转身,便又顺着原路跑回。当然,这动作人们见过几次后,也就看厌了,就没有兴趣老是瞪着眼睛去看它。况且,激动妇女们的内心的,既不是惧怕,也不是好奇,一旦她们专心致志作祷告,她们就会完全忘却这头动物。虔诚的妇女们也是会这样做的,如果其他妇女们允许她们这样做的话,这些女人却总是喜欢把注意力引到自己身上,而这头动物则是她们达到这个目的一个很好的借口。

如果她们能够,如果她们敢于这样做的话,她们就会引诱这头动物更靠近自己身边,以便可以吓唬别人。但是实际上这头动物根本不愿趋近她们,只要它不受攻击,它就不管男人、女人,一概不予理会,看样子它巴不得隐蔽起来呢。在做祷告以外的时间里它就待在那个隐蔽的处所,显然是在墙上的哪个窟窿里,就是我们还没有发现罢了。当人们开始祷告时,它才受到嘈杂声的惊吓,跑了出来。它想看看发生什么事了,它想保持警惕,想得到自由,它有能力逃跑。由于害怕,它跑了出来;因为害怕,它连蹦带跳,不敢在祷告结束之前退回去。它之所以喜欢待在高处,自然是因为那儿最安全,在栅栏以及墙上突出部位跑起来最痛快。但是它并不总是待在那儿,有时它也蹿到下面男人们那儿。约柜犹太人保藏刻有《摩西十诫》的两块石板的木柜。的帷幕装在一根闪亮的黄铜杆上,这根黄铜杆似乎很吸引这头动物,它相当频繁地偷偷溜过去,但总是安安静静地待在那儿。即使它在那儿紧挨着约柜,人们也不能说,它打搅了别人,它似乎在用它那发亮的、永远睁着的、也许没有眼皮的眼睛凝视做祷告的众教徒,但一定是没看任何人,而只是迎着它觉得正在威胁着自己的危险望去。

在这方面它似乎不比我们的妇女们明智多少,起码直至不久以前是这样的。有什么危险要害怕的呢?谁想拿它怎么样呢?难道它不是多年来一直活得挺自在的吗?男人们不理会它在场,多数妇女很可能会不高兴,如果它消失不见了的话。由于它在屋里唯一的一头动物,所以它根本就没有敌人。这一点,随着时间的推移,它本来是可以认识到的。声音嘈杂的祷告可能很是吓着了这头动物,但是这种祷告也只是每天重复一次,节日期间有所增加,始终有规律,不会有间断,即使是最胆小的动物也会习惯的。尤其是,如果它看到,这不是追踪者们发出的嘈杂声,而是一种它根本不理解的嘈杂声。可是它对这种嘈杂声却怕成这样。这是对早已过去的时代的回忆还是对未来时代的预感呢?也许这头老牲畜比分别在这座犹太人教堂聚集过的三代人知道的更多?

人们讲述说,据说许多年以前人们确实曾试图把这头动物赶走。这种说法可能是真的,但是更有可能仅仅是杜撰出来的故事而已。有案可查的倒是,当初人们从宗教法的立场出发曾研究过这个问题,即可不可以让这样一头动物留在教堂里。人们取来各种著名犹太教经师的意见书,意见是相左的,多数人主张赶走它并重新举行教堂落成典礼。但是颁布不痛不痒的法令,这是容易的,实际上却不可能逮住这头动物,所以也就不可能将它赶走。因为只有当人们逮住了它并将它赶得远远的,人们才大体上可以有把握说已经把它甩掉了。

教堂仆役声称记得,他那位也当过教堂仆役的祖父就很喜欢讲这件事。说是这位祖父小时候就常常听说如何摆脱不了这头动物的故事,他是个爬墙能手,在虚荣心驱使下,一个阳光灿烂的上午,整座教堂都沐浴在阳光下,他曾偷偷溜进去,带着一根绳子,一把弹弓和一根弯曲的棍棒。

125.特别是在十年制完全中学的头几年里,我学习成绩很不好。对于我母亲来说,对于这位沉静的、骄傲的、不断用极大毅力控制着自己惶恐不安的本性的妇人来说,这是一种痛苦。她对我的能力抱有颇高的期望,但是出于害羞没有向任何人承认过,所以也就没有一个知心朋友可以与之商谈并确认这种期望。我的不成功就更加令她感到痛苦。我的不成功当然是无法加以隐瞒的,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自己主动承认的,并且制造出了一大批令人厌恶的知情人,这就是全体教师和同学。我成了她的一个不幸的谜。她不责罚我,她不争吵。我至少并不是过分不努力,这一点她是看到的。起先她以为这是教授们对我耍弄的一种阴谋,这个信念她从来没有完全摆脱过,可是转入另一所学校学习以及我在这所学校的成绩几乎更坏,这两点却有点儿动摇了她对教授们不怀好意的信念,当然没有动摇对我的信念。可是我在她的伤心地询问的目光下继续过着我那无拘无束的孩提生活。我不贪图功名,只要通过考试,我就满意了;要是考试通不过的话,将是一种威胁,整个学年都存在着的一种威胁……

126.你说,你在那个世界好吗?

对于这个探询我健康情况的问题,我违反习俗给予了坦率、具体的答复。我的身体很好,因为和从前不一样,现在我生活在一个上流社会圈子里,有众多的关系网,有能力用我的知识、用我的答复去满足大量急欲与我交往的人的要求,至少他们一再前来,热情如初。我再说一遍:你们来吧,我随时欢迎你们。虽然我并不总是明白,你们想知道些什么,但是也许这根本就没有必要。我这个人对你们来说是重要的,所以我的话也重要,因为它们有助于了解我这个人。我的这些猜想大概没错,所以我回答的时候就随便说,希望你们会感到高兴。

在你的回答中,有些事情我们不清楚,你愿意依次给我们解释一下吗?

你们怕什么,你们客气什么,你们这些孩子,你们只管问吧,问吧!

你谈到一个上流社会,你在那个社交界里活动,这都是些什么人?

是你们呀,是你们自己呀。你们这样的几个同桌就餐的客人呀,在另一个城市就有另一批这样的人,在许多城市都是如此。

原来这就是你说的:在社交界里活动。可是你等一等,如你所说的,你是我们学校的老同事克里胡贝尔,你是不是呀?

当然,我是。

瞧,作为老朋友,你来看望我们,我们忘不了你,用我们的渴望把你拽来,减轻你一路上的劳顿,是这样吧?

是,是,当然是。

但是你却过一种离群索居的生活,我们不相信,你在我们这个城市之外,有过什么朋友或熟人。你在那些城市拜访谁呀,谁喊你到那儿去的?

127.在同学中我是笨的,但不是最笨的。有些老师仍不时向我父母和我断言我最笨,但他们这么说仅仅是出自许多人的狂想,这些人认为要是敢于作出如此极端的判断,他们便占有了半个世界。

但人们普遍地真的认为我是笨的,他们拿得出有力的证据。假如有一个陌生人一开始对我印象不坏,并把这种印象告诉别人的话,那么他就会从人家向他提供的这种证据中得到教训。

为此我经常生气,有时也哭泣。这是我在当时的窘境中感到不安和对未来的窘境感到失望的唯一时刻。当然,不安和失望那时只是理论上的,只要投入一项工作,我的心就安稳了,失望就消失了,简直像一个从幕后奔上舞台的演员,在离舞台中心很远的地方停顿了片刻,双手(比如说)放在额前,而这时激情(这马上就会成为必要的)在他心中不断高涨起来,尽管他眯着眼睛咬破嘴唇,也掩饰不住自己的激情。半消半留的不安感推起了正在上升的激情,激情又增强着不安感。一种新的不安不可遏制地形成了,包围了二者,也包围了我们。因此,结识陌生人,这是一件令人感到厌烦的事。有些人就像从一所小屋里用望远镜看湖面或看山脉和单纯的空气那样顺着我的鼻梁看我,这时,我就会烦躁不安。有人提出可笑的论断,统计学上的谎言,地理学上的谬误,异端邪说——既遭禁止又荒唐,抑或卓越的政治观点,评述当前事件的值得重视的意见,值得称道的主意,令讲话者及其同伴们几乎同样感到惊讶,而一切又通过眼神、握一握桌子边缘或通过人们从椅子上跳起来的动作而得到证实。一旦他们开始这样做,他们便立刻停止止持续不断地、严峻地看一个人,因为他们的上身便会自动改变其通常的姿势前倾或后仰。几个人简直会忘记自己的衣服(屈膝折腿,只撑住脚尖,或者使劲把皱巴巴的上衣紧贴在胸口),许多人用手指头紧紧握住一副夹鼻眼镜,一把扇子,一支铅笔,一副长柄眼镜,一根香烟,而大多数人,不管身体多结实,都热得脸上直冒汗。他们的目光从我们身上移开,犹如一只举起的胳臂放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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