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我在斗争。没人知道这一点。有些人有所感觉,这是不可避免的,但是没有人知道。我履行着我每天的义务,可以看到我精神有些不集中,但不是很严重。当然每个人都在斗争,可是我甚于他人。大多数人像在睡眠状态中斗争,他们如同在梦中挥动着手,想要赶走一种现象似的。我却挺身而出,深思熟虑地使用我的一切力量来斗争。为什么我要从这些吵吵嚷嚷、然而在这方面却是战战兢兢的寂静的人群中挺身而出呢?为什么我要把注意力都吸引到我身上来呢?为什么我的名字上了敌人的第一份名单呢?我不知道。另一种生活对我来说似乎没有生活的价值。战争史书上把这样的人称为具有士兵天性的人。但事情并非如此,我并不希望胜利,我在斗争中感到快乐,并非因为它是斗争,使我快乐的唯一理由是有事可干。作为这样的斗争,它带给我的快乐显然比我实际上所能享受到的要多。比我所能赠予的要多,也许将来我不是毁灭于这种斗争,而是毁灭于这种快乐。

115.我爱一个姑娘,她也爱我,可是我不得不离开她。

为什么?

我不知道。那样子,就仿佛她被一批手持武器的人团团围住了似的。他们向外举着长矛,不管我什么时候趋近过去,我都撞在长矛尖头上,受到伤害,不得不退回。我吃了许多苦头。

姑娘对此不负责任吗?

我以为不负责任,或者说得确切些,我不知道。上述的比喻并不完整,我也被手持武器的人包围着,他们向里举着长矛,就是说,长矛是对着我的。每逢我向姑娘挤过去,我总是先被包围着我的武士们的长矛缠住,这一关就通不过。也许我从来没有到过围住姑娘的武士们的跟前,万一我去过的话,我也是已被我的那些长矛手刺得鲜血淋淋,失去知觉了。

姑娘保持独身了吗?

不,另外一个男人已经挤到她身边,轻而易举,未受阻挠。我过度疲劳,筋疲力尽,那样漠不关心地在一旁看着,仿佛我就是空气似地,他们的脸就在这空气中互相贴住,初次接吻。

116.他很强壮,越来越强壮。他似乎靠别人负担生活费用。人们不妨把他想象成荒野里的一头动物,晚上,它独自缓慢、悠闲、晃晃悠悠地去饮水。他的眼睛是混浊的,人们往往不觉得;他两眼盯着的东西他倒是真的看清了。可是妨碍他的不是精神涣散,不是工作繁忙,而是一种麻木不仁。他显然不是一个酒徒,但他的昏花的眼睛却是酒徒的眼睛。也许他受了冤屈,也许是这冤屈使他变得如此深沉,也许是他总是遭受冤屈。这似乎是那种不明确的冤屈,年轻人常常会觉得自己肩上压着这种冤屈,但是只要他们还有这个力气,他们终究是会把它摔掉的,可是他却已经老了,尽管也许不像他看上去那么老。他现在老太龙钟,脸上布满着几乎是咄咄逼人的、自上而下的皱纹,隆起的西装背心罩在肚子上。

117.我们靠岸了。我上了岸。这是一个小码头,一个小地方。几个人在瓷砖地面上闲荡,我和他们搭讪,但听不懂他们的话。他们说的大概是一种意大利方言。我喊我的舵工过来,他懂意大利语,但是此地这些人说的话他也听不懂,他否认那是意大利语。不过对这一切我并不很在意,我唯一的要求是,没完没了的在海上航行之后可以稍许休息一会儿。这个地方和别的地方都一样适合休息。我再次上船,进行了必要的安排。所有的都暂时留在船上,只有舵工陪伴我。我离开陆地太久已经很不习惯,占据了我的心灵的,除了对陆地的渴望以外,还有一种捉摸不定的、无法摆脱的对陆地的恐惧,所以我让舵工陪着我。我还到下面的妇女舱里去看了看。我的妻子正在给我们的小儿子哺乳,我抚摸她的柔嫩的热烘烘的脸,把我的想法告诉她,她抬头向我露出赞同的微笑。

118.吃罢晚饭之后,我们还围绕桌子坐着,父亲向后靠在靠背椅里——我见过的最大家具之一。父亲半睡半醒地抽着烟斗;母亲在缝补我的一条裤子,俯身看着手里的活计,其他一概不注意;舅舅高高耸着身子,鼻子上架着夹鼻眼镜,就着灯光,正在读报。我在胡同里玩了一整个下午,晚饭后才想起有一项作业要做。此刻,我已经拿出本子和书来,可是太疲倦了,只有用歪歪斜斜的线条点缀本子封面的力气了,身子越来越下沉,几乎趴在练习本上了。这时,本来早就应该上床睡觉了的邻居家的小男孩埃德加悄没声地穿过房门走进来,奇怪的是,我从这扇门往外看到的竟不是我们那间黑乎乎的穿堂,而是高挂在冬季广袤大地上空的那轮明澈的月亮。“来,汉斯,”埃德加说,“老师在外面雪橇里等着呢。没有老师的帮助这作业你怎么做呀?”“他愿意帮助我吗?”我问。“愿意,”埃德加说,“机会难得,他正要去库梅拉,他坐在雪橇里心情非常愉快,他不会拒绝任何请求的。”“父母会允许我吗?”“你别去问他们……”

119.那是一道很难的习题,我怕是做不了这道题了。时间很晚了,现在着手做这道题已太晚了。在胡同里把一个下午都玩掉了,没有把这事告诉父亲,而父母本来也许会帮助我的。现在大家都睡了,我独自对练习本坐着发愣。“现在谁会来帮助我?”我轻声说。“我,”一个陌生男人边说边徐徐在我右侧桌子较短的一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就像在我父亲,在这位律师那儿,当事人蜷缩着身体坐在父亲的写字台的一侧那样,胳膊肘支在桌上,伸直着两条大腿。我曾想发火,可是这位原来竟是我的老师。他自己布置的作业,他做起来当然得心应手。他或友好或高傲或讥讽地点点头,表示同意这个看法,我摸不透他的心思。但是他真的是我的老师吗?从外表上粗粗一看他完全是的,可是走近细细一看,就有问题了。譬如他长着一副像我老师那样的胡子——硬挺、稀疏,凸出的灰黑色胡子盖住了上唇和整个下巴。可是如果向前朝他弯下身去,那么你便会觉得这是一副人造假胡子,而且,这位所谓的老师向我俯身过来,用手从下面扶住胡子,托起它供我检查,其实,这么做并不减少我的这种疑虑。“)

请稍后,加载中....
字体大小
背景颜色
阅读模式左右翻页上下翻页
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