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人们羞于说,那位皇家军队上校是靠什么统治我们这座小山城的。我们如果想要动手,马上就能解除他那几个士兵的武装,即使他能够召唤援兵来(他哪能召唤呢?),那也几天、几个星期都来不了。也就是说,他的处境完全取决于我们是否顺从。可是他既不通过残暴手段来迫使我们,也不通过献殷勤来拉拢我们顺从。那么我们为什么会容忍他这令人憎恶的统治存在下去呢?毫无疑问:仅仅由于他的目光。当人们进入他的办公室时(一个世纪前这是我们这儿的长老们的议事厅),他一身戎装坐在写字台后面,手里握着笔。他不喜欢虚文甚或喜剧表演,他不会继续写下去,让来访者干等着,而总是立即中断工作,身子靠回到椅背上去,当然笔仍然攥在手里。于是,他便以这斜倚着的姿势,左手插在口袋里,看着来访者。来访的请求者的印象是,上校看着的不仅仅是他这个短暂地从人群中冒出来的陌生人,否则上校为什么要这样仔细地、长时间地、一声不吭地看着他呢?再说,这也不是一种尖锐的、有穿透力的审视目光,即人们看着某一个人的时候可能会发出的那种目光,而是一种漫不经心的、浮动的、然而却又绝不移开的目光,是人们观察远处一群人移动时的那种目光。不间断地伴随着这种长时间的目光的是一种难以捉摸的微笑,一会儿像是嘲讽,一会儿又像是恍恍惚惚地沉浸在回忆之中。
30.一个秋日夜晚,天气清朗而微凉。有个人从房子里走了出来,他的动作、服饰和轮廓全都模糊不清,一出来就想向右拐去。女房东穿着一件宽敞的女式旧大衣,倚在一根门柱上,对他悄悄地说了些什么。他考虑了一会儿,然后却摇了摇头,继续向前走去。穿过电车轨道时,他由于没注意而挡住了电车的路,于是电车从他身上压了过去。疼痛使他的脸和浑身的肌肉都抽紧了,以致电车过去后,几乎无法使缩小了的脸和抽紧了肌肉再松开来。他默默地站了一会儿,看见在下一站有个姑娘下了车,转过身来招手,往回跑了几步,又停下了脚步,重新钻入了电车。当他经过一个教堂时,台阶上站着一个牧师,向他伸出手来,身子弯得那么靠前,几乎有一个跟头栽下来的危险。但他没有去握那只手,他对传教士历来反感。那些孩子也使他恼火,他们在台阶上就像在一个游戏场上那样窜来窜去,互相喊着粗话,这些话的意思他们当然并不懂,他们只是吮吸这些粗话,因为没什么更好的东西——他把他上衣的扣子扣得严严实实的,继续走他的路。
31.这是个平常的日子,它向我露出了牙齿,我也被牙齿给缠住了,无法脱身。我不知道它们是靠什么缠住我的,因为它们并没有咬合;我看到的也不是整齐的两排牙齿,而只是这儿几个,那儿几个。我想要抓住它们,从它们上面翻越出去,可就是办不到。
32.你说我应该继续往下走,可我已经在很深的深处了,如果非要那样不可,那我宁可留在这儿。这是什么样的空间啊!也许已经是最深的地方。但我愿意待在这里,只求别强迫我继续往下降。
33.在这个形象面前我一筹莫展:她坐在桌边,看着桌面。我围绕着她转圈,感到被她扼住了脖子。第三个人在围着我转圈,感到被我扼住了脖子。第四个人在围绕着第三个人转圈,感到被他扼住了脖子。就这样一直延伸开去,直到星星的运动,以至更远。一切都感觉到颈部被扼。
34.那是一个小池塘,我们在那儿饮水,肚子和胸部贴着地,由于狂饮的疲惫,前肢无力地浸泡在水中。可我们必须马上回去,考虑问题最多的那位忽然振作起来,叫道:“回去啦,弟兄们!”于是我们便往回跑。“你们上哪儿去啦?”他们问我们。“在小树林里。”“不对,你们在小池塘那儿。”“不,我们没在那儿。”“你们身上还滴着水哪,骗子!”
鞭子挥舞起来了。我们在充满月光的长长的走廊里猛跑,不时有一个挨上鞭子,疼得一蹦好高。到了先祖廊那儿,追逐结束了,人们带上了门,把我们单独关在这儿。我们大家依然十分口渴,便互相舔着毛皮上和脸上的水,有时沾上舌尖的不是水,而是血,那是来自鞭挞的伤口。
35.这抱怨是毫无意义的(他对谁抱怨?),这欢呼是可笑的(窗上的五彩缤纷而已)。显然他只不过想成为第一个祈祷者。但接下来这犹太属性就显得不正派了,接下来他在诉苦时只须终其一生地反复说:“我——狗,我——狗……”便足够了,我们大家都能够理解他。然而沉默足以导致幸福,而且是唯有沉默可能导致幸福。
36.“这不是光秃秃的墙,而是压成墙状的最甜美的生活,一串又一串紧挨着的葡萄。”“我不信。”“尝尝看。”“由于不相信,我的手无法抬起来。”“我把葡萄递到你嘴里。”“由于不相信,我不会去尝的。”“那就沉沦吧!”“我不是说过,面对这堵墙的光秃秃,人们必将沉沦吗?”
37.我像其他人一样会游泳,只是我的记性比别人好,就是忘不了以前的不会游泳。由于我不能忘记,会游泳对于我来说无济于事,到头来我还是不会游泳。
38.这就是那个拖着长尾巴的动物,一条长达好几米的尾巴,像狐狸那样的尾巴。我很想把这尾巴抓到手里,可是办不到,这动物老是动个不停,尾巴老是甩来甩去。这动物像一只袋鼠,但它那几乎像人那样扁平的、椭圆形的小脸上无特点可言,只有它的牙齿颇有表达力,无论是遮掩着还是龇咧着。有时我有一种感觉:这个动物想要训练我,不然它为什么总是在我下手去抓的时候把尾巴抽开,然后又静静地等着,直到我再度受到诱惑,然后它又一次跳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