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卡夫卡晃了几次抬起的手,以表示他的疑虑,接着说:“我们生活在一个恶的时代。现在没有一样东西是名实相符的,从这里可以看出这是个恶的时代。人们说的是‘国际主义’这个词,指的却是’人性’,即道德价值,而国际主义这个词表示的主要是个地理概念。概念像去了核仁的空胡桃壳那样被推过来推过去。比如现在,人的根早已从土地里拔了出去,人们却在谈论故乡。”
“谁这样做了?”
“我们大家都在这样做!拔根的事我们大家都参加了。”
“可是总得有一个人是推动力吧?”我固执地说,“这个人是谁?您想的是谁?”
“我谁也不想!既不想推动着,也不想被推动着。我只看发生的事件。人是完全次要的。而且——哪个批评家能正确地评价表演者的表演成果?因为他和表演者一起在舞台上。没有观察距离,因此一切都没有把握,一切都在摇摆。我们生活在一个正在下陷的谎言和幻想的泥淖里,那里降生了许多残酷的怪物,它们冲着记者的物镜友好地微笑,同时却已经像践踏讨厌的昆虫那样,从千百万人身上践踏过去,然而却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这一点。”
18.我给卡夫卡博士带去一本捷克文法国宗教诗歌选该书是约瑟夫·弗洛里昂主编的不定期丛刊“Nova_et_Vetera”的一本。卡夫卡的《变形记》的第一篇捷克译文和第一幅卡夫卡木刻像也在该丛刊发表。
卡夫卡翻了一会儿书,然后小心地从桌面上把书推还给我:“这类文学是精巧的奢侈品,我不喜欢。在这里,宗教被彻底地变成审美的东西。赋予生活以意义的手段变成了刺激手段,变成了像贵重的窗帘、图画、雕花家具、真正的波斯地毯那样摆阔气的装饰品。这类文学的宗教不过是附庸风雅而已。”
“您说得对,”我赞同他的看法,“由于战争,在信仰方面也有了代用品。这就是这一类文学。诗人像用彩色流行领带那样用上帝的思想打扮自己。”
卡夫卡博士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其实那只不过是一条普通的脖套。就像人们常常把超然存在当作逃遁一样。”
19.在我的那本《乡村医生》卡夫卡的短篇小说集。第四页黄色衬页上写有这么一段文字:“文学力图给事情蒙上一层舒适的、令人高兴的光,而诗人却被迫把事情提高到真实、纯洁、永恒的领域。文学寻找舒适安逸,而诗人却是寻求幸福的人,这与舒适相去十万八千里。”
我现在记不得这段话记的是弗兰茨·卡夫卡的格言,还是我根据某次谈话所作的归纳。
20.“这本书是一盘骗人的语言凉拌菜?”
“不。相反,这本书是表示分离的非常真诚的见证。在这里,语言不再是粘合剂。每个作家都只为自己说话。看他们的样子,仿佛语言只属于他们。其实,语言只借给活着的人一段不确定的时间。我们只能使用它。实际上,它属于死者和未出生者。占有语言必须小心谨慎。这本书的作者们忘记了这一点。他们是语言的破坏者,这是很严重的罪过。伤害语言向来都是伤害感情,伤害头脑,掩盖世界,冷却冻结。”
“可是他们总是表现出热烈的感情之火!”
“只是用语言罢了。这不过类似库式疗法。爱弥尔·库(1857-1926),法国药剂师和医师,创立了一种以自我暗示为基础的疗法,被称为库式疗法,该疗法在20年代曾获得广泛重视。”
“这是欺骗,”我火了,“那些人是自欺欺人。”
“那又怎么样?有什么奇特的地方吗?”——他的脸表现出同情、耐心和原谅的迷人表情。“人们以公正的名义做了多少不公正的事情?多少使人愚昧的事情在启蒙的旗帜下向前航行?没落多少次乔装成跃进?这些现在已经看得非常清楚了。战争不仅焚烧推毁了世界,而且也照亮了世界。我们看见,这是由人自己建造的迷宫,冰冷的机器世界,这个世界的舒适和表面上的各得其所越来越剥夺了我们的权力和尊严。这一点,您在这本您父亲借给我的书里看得很清楚。诗人像冻僵的孩子那样呻吟哀诉,或者像疯狂的偶像崇拜者那样狂热地尖声怪叫,他们越不相信在其面前跳舞的偶像,就越加厉害地扭曲他们的语言和肢体。”
21.有一次散步时,阿尔弗雷德突然对我说:“所有这些丰富多彩的哥特式和巴洛克式装饰实际上只有一个目的,用它们掩盖各种不同的事物的实用性,使人忘记功能性的东西,从而忘记自己与自然和世界的联系。不具目的的美使人产生一种自由的感情。装饰艺术是一种训练方法,文明开化的人用这种方法向自己身上的类人猿进攻。”阿尔弗雷德的话给我留下非常强烈的印象。我回家后把他的话记了下来,后来逐字逐句地讲给弗兰茨·卡夫卡听,他半闭着眼睛听我讲。我当时一点不知道,他在此以前早就写了《致科学院的报告》,内容就是一只猴子如何“变人”,因此,当他对我说了下面这段话时,我相当失望,他说:“您的朋友讲得很对。文明世界大部分建立在一系列训练活动的基础上。这是文化的目的。按达尔文主义的观点,人类的形成似乎是猴子的原罪,而一个生物是不可能完全摆脱构成他的生存基础的东西的。”
我笑了笑说:“总留下一截以前的猴子尾巴。”
22.卡夫卡眼睛里闪出淡绿色的小火星。他会心地微微一笑:“是的,我指的是字面意义。他是个包得紧紧的人,是个密不透风的人。德文中Dichter意为诗人、作家,eindichter_Mensch意为把自己包得紧紧的人,Dichter与dichter同意异义。”
我笑了:“头脑不开窍!”
卡夫卡举起双手表示反对,仿佛他要把我的笑声向我推回来似的。他说:“我没有这样说。他是密不透风的,现实无法进入他的身体。他与现实完全隔绝。”
“用什么隔绝?”
“用一堆陈旧的言词和想法。这些东西比厚厚的装甲铁板还坚固。人就掩藏在它们背后,视而不见时代的变化。所以,空话是恶的坚强堡垒,是一切热情与愚蠢的最持久的保鲜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