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他微微一笑,打开书,大略看了一下文字与纸张,就把书还给他,因为我感觉到他神情非常烦躁不安。

“装帧得很漂亮,”我说,“确实是精致的印刷品。您可以感到满意,博士先生。”

“可我真的不满意,”弗兰茨·卡夫卡说,顺手把书放进抽屉锁上,“每次发表我的拙著都让我感到不安。”

“那您为什么让人发表?”

“事情就在这里!马克斯·勃罗德、费利克斯·韦尔奇,哲学家和政论家韦尔奇(1884-1964),是布拉格《复国主义周报》“自卫”的主编。我的这些朋友总能搞到我写的什么东西,然后就拿来谈妥的出版社合同对我突然袭击。我不愿给他们制造麻烦,所以这些完全是私人记录的东西,或者写着玩的东西最终都出版了。我的人生弱点的个人见证材料都印成书出售,因为我的朋友,以马克斯·勃罗德为首,一定要把我的东西变成文字,而我又没有力量销毁这些孤独的见证材料。”

稍后,他改变语调说:“我刚才的话当然不免夸张,也是对我的朋友们的小小不敬。其实我自己也已经堕落,不知羞耻,亲自参与出版这些东西。为了原谅自己的软弱,我把周围世界写得比实际的强大。这当然是欺骗,我是法学家,因此,我不能摆脱恶。”

8.“那两个乔装的警察一把抓住我。我想喊叫。一只长满黑毛的大手堵住了我的嘴。我一口咬住散发出汗臭的拳头。这时我醒了。我血液上涌,满头大汗。这是我做过的最大的恶梦。”

卡夫卡用右手背擦了擦下巴。“这我相信您,”他俯身到桌面上,慢慢地把手指交叉到一起,“普通人的世界是地狱,臭气熏天的粪坑,臭虫窝。”他呆呆地看了我几分钟。我急于知道他要对我说什么,可是他却用平谈的语调说:“您现在要去您父亲那里,是吧?可我还要工作。”——他微笑着和我握手告别。“工作就是把渴望从梦中解脱出来,而梦常常使人眼花缭乱,它把人奉承得美不可言。”

9.弗兰茨·卡夫卡让青年人着迷。他的短篇小说《司炉》《司炉》为卡夫卡长篇小说《美国》的第一章。充满了温厚和感激之情。我们在谈论登载在文学刊物《骨干》上、由密伦娜·耶森斯卡译的捷克文译文密伦娜·耶森斯卡(1895-1944),是一个将卡夫卡小说译成捷克文的译者。关于她和卡夫卡的关系参见《弗兰茨·卡夫卡致密伦娜书信集》,福兰克福费歇尔出版社,1952年。时,我对他说了上面这些话。

“这篇小说充满阳光,情调开朗,里面充满爱,虽然根本没有谈到爱。”

“爱不在小说里,而在途述的对象里,在青年身上,”卡夫卡严肃地说,“青年充满阳光和爱。青年是幸福的,因为他们能看到美。这种能力一旦失去,毫无慰藉的老年就开始了,衰落和不幸就开始了。”

“难道老年就有排除任何幸福的可能吗?”

“不,幸福排除老年,”他微笑着向前低下头,仿佛他要把头藏到高耸的肩膀之间似的,“谁保持发现美的能力,谁就不会变老。”

他的微笑、姿势和声音表明,他以前是个安静快乐的男孩子。

“那么,在《司炉》里您很年轻,很幸福。”我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他的脸就阴沉起来了。

“《司炉》很好,”我赶紧说。但是,弗兰茨·卡夫卡的深灰色大眼睛已经充满了哀伤。

“我们最好谈遥远的事情,遥远的事看得最清楚。《司炉》是梦呓,是对也许永远不会成为现实的什么东西的回忆。卡尔·罗斯曼卡尔·罗斯曼,《司炉》中的人物。不是犹太人。我们犹太人生下来说是老人。”

10.讨论他的书总是非常简短。

“我读了《判决》。”

“您喜欢这本书吗?”

“喜欢?这本书太可怕了。”

“您说得对。”

“我想知道,您怎么会写这样一本书。’献给F.F.为菲莉斯·鲍威尔(1887-1960),弗兰茨·卡夫卡曾两次(1914和1917)与她订婚。题词背景参见《弗兰茨·卡夫卡致菲莉斯书信及订婚期的其他书信》,法兰克福费歇尔出版社,1967年。’的题词肯定不只是形式。您肯定想用这本书告诉某个人什么事。我很想了解这种关联。”

卡夫卡窘迫地笑了笑。

“对不起,我太唐突了。”

“您无须道歉。一个人读书就是为了提问。《判决》是夜晚的幽灵。”

“为什么?”

“它是个幽灵,”他又说了一遍,眼睛直视远方。

“可是您却写下来了。”

“我只是把它固定下来,因而完成了对幽灵的抵御。”

11.“小说的主人公叫萨姆沙,”我说,“这听起来像隐喻卡夫卡。两个名字都是5个字母。萨姆沙中S的位置与卡夫卡中的K相同。字母A萨姆沙德文为Samsa,卡夫卡德文为Kafka。……”

卡夫卡打断我的话:“这不是暗记。萨姆沙不完全是卡夫卡。《变形记》不是自白,虽然它在一定程度上是一种披露。”

“这我不明白。”

“难道谈论自己家里的臭虫是体面的,明智的?”

“这在体面人家当然不常见。”

“您看,我不体面到什么程度?”

卡夫卡笑了。他不想再谈这个题目了。我却还想谈下去。

“我以为,在这里评价‘体面’或’不体面’不合适。《变形记》是一个可怕的梦,一种可怕的想象。”

卡夫卡停住了脚步:“梦揭开了现实。而想象隐蔽在现实后面。这是生活的可怕的东西——艺术的震撼人心的东西。现在我可要回家去了。”

他简短地向我告别。我把他赶走了?我感到惭愧。

12.一次,我给卡夫卡讲了我不知在什么地方读到的中国小故事。“心脏是一座有两间卧室的房子。一间住着痛苦,另一间住着欢乐。人不能笑得太响,否则笑声会吵醒隔壁房间的痛苦。”

“那么欢乐呢?高声诉苦是否也会吵醒欢乐?”

“不会。欢乐耳朵不好。它听不见隔壁房间的痛苦。”

卡夫卡点点头:“这话得对,因此,人们常常做出高兴的样子。人们在耳朵里塞进欢乐的蜡球。比如我。我假装快乐,躲到欢乐的后面。我的笑是一堵水泥墙。”

“防御谁?”

“当然防御我自己。”

“可是墙是朝向外界的,”我说。

“它是朝外的抵御。”

但是卡夫卡立刻非常坚定地驳斥这种看法:“事情就是这样!每种抵御都是后退,都是躲藏,因此,把握世界总是意味着把握自己。每一堵水泥墙都只是一种假象,迟早要坍塌的。内与外属于一体。它们互相分开时是一个秘密的两个令人迷惘的外貌,这个秘密我们只能忍受,而无法解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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