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先出版的一切作品您都有。只有我最近出版的《乡村医生》一书您还未到手,这是一个短篇小说集,沃尔夫会寄给您的,至少我在一星期前就已为此事给沃尔夫写过一封信。现在没有什么正在付印的书了,我也不知道今后会出版些什么。您这这些书和翻译所作的一切都将是正确的,可惜我自己并不觉得这些东西很有价值,因此,将它们交给您就是真正表达了我对您的信任。能对《司炉》写几句您所希望的说明我很高兴,因为这样我真的可以作出一点小小的贡献了。这将意味着预尝一下那种地狱刑罚的滋味,即:以睿智的目光重新审核一遍整个生活道路,从而看到,最坏的事情并不是识破那些显而易见的恶行,而是看穿那些曾经认为是善的行为。

不管怎么说,写作总是好事。我的心情已经比两小时前拿着您的信躺在外面躺椅上的时候安宁些了。当时我卧在躺椅上,离我一步之遥的地方有一只甲虫摔了个底朝天,绝望地挣扎着,翻不过身来。我很愿意帮它一把,帮它也很容易,只要跨出一步,用脚尖碰它一下就行了,但是您的信使我忘记了它,我也站不起来,直到一只壁虎出现才使我又注意到我身边的这个小生命。壁虎爬在路正通向甲虫那儿,甲虫则一动不动,我自己想道:这不是遭难,而是在同死亡作斗争,是天然的动物装死的罕见景象;当壁虎从它身上擦过去时,带着它翻了个身,它还是一动不动地趴了一会儿,然后突然超乎自然地沿着墙爬了上去。不知怎么的,我好象从中又汲取到一点勇气,站了起来,喝了牛奶,便开始给您写信。

您的弗兰茨·K.

明天我要寄给您的说明,内容将是很少很少,几页篇幅,空空洞洞,译文指密伦娜用捷克语翻译的卡夫卡的德语作品。那不言而喻的真实性(假如将“不言而喻”从我身上抖落下来)不断使我惊讶,几乎没有误解之处,单是这样恐怕还算不了什么,更有那总是那么强劲而坚实的理解。我只是不清楚,是不是捷克语给了您忠实的翻译能力;对我来说,这是翻译的最理想的语言(不是因为故事本身的要求,而是因为我自己);我的捷克语感(我也具有这么一种语感)得到了充分的满足,但这是带有特别强烈的偏爱的。不管怎么说,如果有人挑您的毛病,您可以将我的感激之情用来抵消您所受到的刺激。又及。

眼下我已经很久没有给您写信了,密伦娜夫人,今天我也只是因为一件偶然的事才提笔的。我不想为我的不写信道歉,您也知道,我对信是多么痛恨。我一生的一切不幸(我在此并不想抱怨,只是想总结出一条普遍的教训来)都来自信件或者来自写信的可能性,假如可以这么说的话。人几乎没有欺骗过我,但是信总是在欺骗,并且不是别人的,而正是我自己的信。发生在我身上,这是一种特殊的不幸,对此我不想多说了,但同时也是一种普遍的不幸。单单从理论上看,由于写信想写就可以写,轻而易举,这就势必把可怕的灵魂紊乱带到世间来。这是一种同幽灵打交道的行动,不仅是同接信人的幽灵,而且也是同自己身上的幽灵。幽灵在写信的那只手下成长,在信件的连续性中,即在一封信证实着另一封信,并可将另一封信作为自己这一封的见证的连续性中成长。人们怎么会偏偏产生这样的想法:人与人可以通过信件互相交流!人们可以想起一个远方的人,人们可以抓住一个近处的人,其他一切都超出人的力量。但写信则意味着:在贪婪地等待着的幽灵面前剥光自己。写下的吻不会到达它们的目的地,而是在中途就被吮吸得一干二净。它们正是通过这种丰富的营养骇人听闻地繁殖着。人类感觉到这一点,也在与此斗争。为了尽可能把鬼性的东西与人隔绝,为了达到自然的交往,获得心灵的安宁,他们发明了铁路、汽车和飞机,但已经什么也起不了作用了,这显然是些在毁灭过程中产生的发明;其对立面则更平静,更强大了,它为邮政发明了电报、电话和无线电报话,幽灵们不会饿死,而我们将会灭亡。

我感到惊讶,怎么您还没有写到过这一点,并不是说,要通过公开见解来阻止或达到什么,这已经太晚了,但是至少要向“它们”显示,您是认出了它们的。

此外,从一些例外事情上可以认出“它们”来,有时他们让一封信不受阻碍地通过,这信会像一只友好的手那样到达目的地,轻柔而和善地握在自己手中。但是,这兴许也只是表面现象,这种情况也许是最危险的,对这种情况应比对其他情况更警惕;但如果这是一种错觉,那么就是彻头彻尾的错觉。

我今天遇到了类似的情况,这正是我想起来要给您写信的原因。我今天收到了一位您也认识的朋友的来信指密伦娜自己写的信。;我们已经很久不通信了,这本来是最明智的。同上面说的有关的一点是:信是了不起的驱眠药。它们是怎么到达的啊!心中枯竭、空虚、激动、片刻的快乐,跟着是长时间的痛苦。在忘我地读着它们时,本来已经来临的那一点点睡意从洞开着的窗口飞了出去,久久不再回来。所以我们互相才不写信。我经常想到它指信。但这思想一闪即逝,我的整个思想都是一闪即逝的。但昨天晚上我久久地想着它,长达几个小时。夜晚躺在床上的那些时间(这段时间正是由于它的敌意对我来说才特别珍贵)我都用来考虑如何在一封打算要写给他的信里,不断用同样的句子来重复我当时觉得特别重要的、需要告知的事情。早晨果然来了一封他仍按前面提到的“朋友”(阳性),所以用“他”。的信,信中有一条说明,说这位朋友一个月来,或者说得准确些,一个月前,有一种感觉,觉得他应该到我这儿来。这条说明与我的遭遇竟如此奇特地巧合。这个关于信的故事给了我写一封信的机会,而既然我已经写了那一封,那么密伦娜夫人,我为什么不能给您,也许是我最愿意给的人,也写一封呢(只要还愿意写信,何乐而不为呢?这话当然只是说给那贪婪地包围着我的桌子的幽灵们听的)。这也许是暗示。还有一封信在邮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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