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八五年九月十六日,长崎。

从前一天起,我就决定和伊弗一起到泷之观音寺去,那是一个朝山进香的地方,位于离此地六、七法里①的树林里。

①古法里,约合四公里。

早上十点钟,我们顶着已很炽热的太阳,乘着人力车上了路,外带一支精选的替换队伍,我们每人有三个车夫,还有若干扇子。

不多会儿我们便出了长崎,大队人马在堆绿叠翠的山中滚动,往上,一直往上。我们先是随着一条既宽且深的激流前进,那河床中的一堆堆花岗岩石,像史前的糙石立柱般耸立着,有些是自然天成,有些却系人工设置,石柱似是而非地给打凿成神灵的模样,在那飞花碎玉的流水和万绿丛中,我们瞧见它们兀立着,有时是普通的山岩,有时却像灰色的幽灵,有胳膊有脸,但都是些未加工的毛坯。日本人不会让大自然保持自然,哪怕在这荒僻的角落,他们都得给它打上某种雕砌造作的印记,或者把它装扮成可怕的幻影和鬼怪。

我们一路颠簸、摇晃着,飞快、飞快地向前滚动,即使是在陡坡上,车夫们的双腿也毫不懈怠,我们一直沿着一条蜿蜒曲折的道路往上走。

在这默默无闻的树林中,居然有一条架有电报线的、堪与法国道路媲美的漂亮道路,委实令人感到意外。

将近中午,正值骄阳似火之时,我们在路边一家茶舍歇脚,这家茶舍服务周到,且有浓荫覆盖,透着山间的凉意。一股淙淙作响的清泉,直引入室内,看上去似乎奇迹般地出自一只竹制花瓶,然后流入一个小地,池中清澈的水下,存有一些禽蛋、水果和花。我们吃的红瓤西瓜,在泉水中浸凉了,竟有果汁冰霜的味道。

继续上路。

现在到达了城墙般环绕长崎的群山高处。不一会我们就会望见山那边的地方。此刻我们在高山地带奔跑,只见遍处皆绿,醉人的绿。蝉儿到处演奏它们响亮的乐曲,阔翅的蝴蝶在草地上翩翩飞舞。

然而我们清楚地意识到,这不是热带地区那种炎热门人的永恒的稳定景象,而是温带地区夏日的辉煌,是一年一度在春季萌生的植物那种更为鲜嫩的绿;是秋季会死去的那种且长且柔的杂草;是如同我们国家的那种季节性的较短暂的魅力;是我们乡间九月灼热的下午那种可人的倦意。这些树林,高悬于山坡之上,远看颇像欧洲的树林,简直会把它们当成我们的橡树、栗树和山毛榉。这些屋顶盖着茅草或灰瓦的小村庄,一簇簇散见于山谷之中,也与我们的十分类似,竟让我们感觉不到已远离祖国。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确切表明这儿是日本,而此情此景却让我想起阿尔卑斯或萨瓦的某些阳光普照的风光。

只是到了极近处,那些植物才令人惊讶,几乎全是没见过的;飞过的蝴蝶太大、太奇特;香味也很异样。而且,我们像在欧洲一样,用眼睛在这些远远瞥见的村庄里寻找教堂和古钟,却哪儿也没找见。在道路的隅角,既没有十字架也没有耶稣受难像。不,守护在这乡间的宁静之上,在这中午默默的困倦之上的,是一些无法理解的神灵,他们和西方的神灵没有任何亲属关系……

到达第一座峭壁的巅峰后,我们看见山的另一边,展现着一片广阔的平原,平坦得像一片绿茸茸的大草原,远处有一处海湾,那里的海却像是一潭死水。

车夫们说,我们得沿着面前这些曲曲弯弯的小路,下到平原,穿过去,再翻越挡住我们视线的尽头那些山包。

这下可让我们吓坏了,我们怎么也没想到这寺庙竟那么远……该怎么办今夜才能回去呢?

到了陡峭曲折的小路下面,我们在高大的乔林里休息了一会儿。树荫下有一座供奉谷神的花岗石古庙,外表阴郁惨淡。祭台上,一些坐姿呆板的白狐,凶恶地龀着牙咧着嘴。林中树下,一道道清澈的涓涓细流轻轻流淌,树上的叶子寂然不动,色浓如墨。

一群搬运工,有男有女,也和我们一起在这个凉快的地方歇脚。这吵吵闹闹、稚气十足的一群,穿的是破破烂烂的蓝布衫。他们当中有一些很标致的阿妹,同样以运货为业,有着结实的胯骨和晒成赤褐色的面孔。他们至少有五十来人,都把货物装在长竿尽头的篮子中:这是一支运输队,一支由人组成的货运队。在九州岛的一些路上,常会遇上很多这样的队伍,这儿既不走马也不通车,也不像那个已很开化的大岛本州似的有了铁路。

横穿平原时,休息过来的车夫们撒开腿,拖着我们跑得飞快,他们一件件脱去碍事的服装,把汗水浸湿的衣服放在车厢内我们的脚下。

正午的太阳,高悬于万里无云的中天,在强烈的光照之下,我们就这样穿过一片无垠的稻田。有着春天般鲜嫩色泽的单色稻田,全靠肉眼难辨的无数小水道维持,在我们周围,如同铺展在我们头顶的天空一样,空旷而单调,一色的绿,犹如天空一色的蓝。

道路一直很漂亮,出人意料的电报线继续沿着路边延伸,像我们那儿一样挂在电线杆上。周围远山环抱,隐隐地笼着一层日间的薄雾,越来越像欧洲的景色,——例如伦巴第的平原,它那单色的牧场和无际的阿尔卑斯山。只是,这儿天气更热。

我们第三次休息的地点在平原尽头,一条激流岸边,一个大村村口的一家茶舍里。

我们的车夫为恢复体力,让人端来几盆米饭,以类乎女性的优雅动作,用筷子吃了起来。人们聚在我们周围。一大群阿妹,带着礼貌的好奇,笑眯眯地看着我们。不一会,当地所有的娃娃都来围观了。

在这些黄皮肤的娃娃中,有一个格外引起我们的怜悯,这是个患水肿病的孩子,长着一张温和美丽的脸,他双手捧着赤裸着的鼓胀的小肚皮,肯定过不久他就会送命的。

我们给了他一点日本零钱,可怜的小家伙快乐地笑了,朝我们投来感激的目光,然而今后他不可能再看见我们,他无疑即将回归到日本的地下。

这个村子的房屋与长崎的相仿,也用木板、纸板筑成,也有着同样一尘不染的席子。沿着大街有一些店铺,出售各式各样有趣的小东西和许多杯、盘、茶壶。但绝无我们乡间那种粗笨的陶器,所有这些东西都是细瓷的,且饰有清淡优雅的图画。

我们跨越了另一串较低的丘陵,来到另一片平原,上有稻田,还有一些长满芦苇和莲花的水渠。我们的车夫已经逐步脱光衣服,此刻已是赤身裸体了。汗水在他们黄褐色的皮肤上流淌。我的一个车夫,来自以文身师著称的尾张县,全身文满了精细得出奇的图画。他那均匀地涂成深蓝色的肩膀上,刺上了光彩夺目的粉红色牡丹花环和精美的图案。一个服饰华丽的太太占据了他后背的中心位置,这个特殊人物的绣花衣裳顺着他的腰部往下,一直垂到他那长跑者结实的臀部。

我们的车夫在另一条激流的岸边停下,微微喘息着,请我们下车。前面的路不能走车了,只能踏在石头上涉水过河,并沿着马上就要深入山林的小径继续步行。

他们中的一个留下,负责看守车辆,其余的跟随我们走,为我们充当向导。

不一会儿,我们就在浓荫之下,在山崖、树根和蕨草之间的一条林中小径上攀登。隔好长一段距离会冒出那么一尊古老的花岗石偶像,已经蚀损了,长满苔藓,十分难看,让我们意识到自己已走在通向佛寺的道路上……

……在这树影密织的小径里,对往事的回忆突然令我心潮激荡,这突如其来、令人肠断的感觉,绝非言语所能形容。这无边无际的树丛下的绿色的幽暗,这太繁茂的蕨草,这苔藓的芬芳,以及我前面这些有着古铜色皮肤的男人,所有这一切,蓦地带着我穿越了时间和空间,将我送至往日十分熟悉的大洋洲法塔华岛的大丛林……自从离开那甜蜜的海岛,我常在我曾经徘徊人生的不同国度,体验到这种痛苦的联想,像一道闪电使我一惊,迅即消失得无影无踪,仅仅给我留下一丝隐痛,且亦转瞬即逝……

然而,忆起这太平洋列岛难以形容的迷人风光,我总不由地产生内心骚动,可能早在我今生之前,这种骚动就已埋藏在思想的深层。每当我试图谈到它,便感觉遇上了一个不大容易理解、对我来说甚至是深奥莫测的命题……

再往前走,在山中更高的区域,我们钻进了一座日本雪松的大乔林,这种树的叶子稀疏细长,色泽很暗,它们是那么密,那么高,那么细,那么直,简直像一片巨型的芦竹田。一股冰凉的急流,在灰色石块的河床内,哗哗地在树荫下流淌。

终于有一些石级在我们面前出现,然后是第一道牌楼,由于年深日久,已经变形。我们走进一处封闭在峭壁之间、长满杂草的类似院落的地方,那儿有一些巨石凿成的神像;梳着高高的发髻,面孔上长着地衣,像举行会议一样端坐成行。

接着是第二道牌楼,用雪松木做成,造型复杂,带有尖角。左右两边的铁栅笼内,分别立着所有寺院门口不可或缺的两尊门神:一红一蓝两个魔怪,仍然试图以他们已被蛀蚀的年代悠久的胳膊作威胁状,以他们愤怒的始终不变的姿势吓唬人。他们身上布满着许多写有祷词的嚼碎的纸团,都是进香者经过时扔给他们的,他们身上、脸上,眼睛里,到处粘着这些东西,使他们看上去益发可怕了。

第二进院子封闭得更严,和第一进院子一样,是一片荒凉、颓败的景象。这是那种僻静凄清的院落,内有花岗石神像和坟茔。我们一进去就听见不露形迹的瀑布在哗啦作响,好像是地下水在奔腾。信徒们每年仅在一定的时候到这儿来,两次朝山进香之间,杂草有充裕的时间侵袭那些石板,尽可能高地长出一簇簇绿色的羽冠去寻求太阳。殿堂坐落在深处,有悬崖绝壁俯临其上。从崖壁垂下的藤本植物,盘根错节,犹如满头乱发一般。

中国、安南、日本,都习惯于像这样把寺庙藏在某个地方,在树林当中,在井一般的深谷的半明半暗处,甚至在阴暗发绿的岩穴里;或者大胆地将它们掷于深渊之上,让它们栖在荒无人烟的最高的高山之巅。远东地区的人以为,神灵都乐意呆在奇特而罕见的位置。

佛堂的入口处锁上了,但是,隔着门上镂空的铁条,可以看见里面有几个徐金偶像,静静地坐在古老的红漆宝座上闪闪发光。

就寺庙本身而言,它没有任何出奇之处。它和日本乡间所有的寺庙相仿,处处都有点雷同。它的特异性仅仅在于所处的位置:它的背后,几乎紧挨着它,谷地突然终止,为陡直的山崖所封闭和阻塞;寺庙的墙壁和周围险峻的崖壁之间,一个隐蔽角落里,刚才听见的瀑布带着永恒的巨响直泻而下,一个阴森可怕的水池,像是冥府的深潭,麦束状的水柱从高处冲进浪花翻滚的水窟,猛烈地晃荡奔忙,在黑色的峭壁之间溅起大堆的白沫。

我们的车夫迫不及待地跃入冰凉的水池,游泳、潜水,在巨大的淋浴龙头下,边玩边轻轻发出孩子般的叫声。我们瞧着眼馋,也脱去了衣衫,像他们一样跳进水里。

冷水的刺激使我们惬意地恢复了活力,后来我们在岸边石头上休息的时候,接待了一次意外的来访:一只可怜的老猴和它可怜的老伴(即看守庙门的和尚和他的女人)从一扇小边门出了寺庙,走来向我们施礼。

按照我们的要求,他们为我们准备了一顿他们那种“过家家”的晚餐。内容有米饭和一些在瀑布中截捕的、小得几乎看不见的鱼。他们将饭菜盛在细巧的蓝色小碗里,用雅致的漆托盘端上来,我们和车夫一起坐在哗啦作响的水潭面前,在清凉的雾气和小水滴中,分享我们的斋饭。

“我们离家多么远了啊!”伊弗突然堕入遐想。

啊,对,的确,是这样,他所思考的,是如此明显的事实,一眼看去,真和拉帕利斯先生①在他那个时代所作的思考同样深刻。但我理解他向我表达的这种感觉,因为,在同一时刻,我也像他一样感受到了这一点。毫无疑问,比起早晨在胜利号,我们这儿离法国又远了许多许多。只要待在自己的船上,在那载着我们旅行的房子里,毕竟还在本国的面孔和熟悉的事物当中,这一切都让人产生一种错觉。甚至在诸如长崎这样的大城市,因为有交通往来、有船只、有水手,也不会形成相距无限远的概念。然而在这种与世隔绝的荒僻去处的静谧中,尤其是像现在这样正当太阳西斜之时,人们会惊骇地意识到,已经离开家园很远了。

①拉帕利斯(1470—1525),法国贵族,于一五二五年战死在疆场,传说其人天真质朴,“拉帕利斯的真理”意谓“显而易见、有目共睹的事实”。

刚休息了一个小时,又该起程了。车夫们在那么凉的水里获得了新的气力,跑起来速度更快了,他们像山羊一般跳跃着前进,害得我们在车厢里也蹦跳不已。

穿过同样那些平原,同样那些稻田,同样那些急流和村庄;只是在黄昏时分看去,它们显得更凄凉了。趁着晚间凉快,纷纷从洞中爬出的无数灰色螃蟹,在我们前面的路上奔逃。

到了将我们与长崎隔开的最后一道山的山脚下,天已全黑了,我们于是点燃了灯笼。

我们的车夫一直裸着身子,以全速奔跑,丝毫不知疲倦,一面还喊叫着为自己鼓劲加油。

夜间气候温和,不冷不热。上面群星闪烁,下面布满不易辨明的点点萤火:萤火虫藏在高高的青草下,黄萤像火星一样在竹林中飞舞。蝉儿们自然在演出它们的夜曲大重唱,随着我们登上环绕长崎的林区,它们的声音也越来越响亮。所有这些碧绿的草丛,所有这些凌空的树木,在白天颜色是那么鲜艳,现在却变成漆黑的一团团,有一些伸向我们的头顶,有一些则消失在我们脚下的深渊里。

我们常遇到成批的旅行者,俭朴的步行者,或者乘人力车的上等人,所有的人都手执顶端点着灯的小棍,这是些白色或红色的大球,上面绘有五颜六色的花鸟。我们所在的这条路是九州岛和内地之间的交通要道,即使在夜里也是很热闹的。我们的上面和下面,在那些幽暗曲折的道路上,我们看见许许多多五彩缤纷的灯光,在树枝之间颤动。

约摸十一点钟,我们在山头一家茶舍将就着歇了歇脚。这是一家破旧寒酸的旅店,无疑是给卖苦力的人、给搬运工们提供服务的。那些快要睡着的人们,重新点燃了他们的小灯和小炉子,为我们烧茶。

他们给我们把茶端到阳台上,在凉爽的露天,在发蓝的黑暗之中和星空之下。

于是伊弗又一次体验到“远离家园”的孩童感受,在那有飞泉直下的黑色水潭处,他已经领略了一次,此刻他又说道:“我们在这儿多没着落啊!”于是他推算出刚才太阳离开我们时,正好在图旺的特雷默菜刚刚升起,今天正巧是九月的第二个星期日,去年今日,我们俩去橡树林,在风笛声中参加了赎罪日的朝圣……从去年的赎罪日以后,沧海桑田,又不知有多少事情发生和变化……

我们回到长崎时已过了半夜,但因诹访神社有宗教庆典,茶舍里还满是人,街上也还亮着灯。

山上,我们家里,菊子和阿雪还在等我们,她们已经躺下,但睡得很警觉。

我们把从树林里采来的一束罕见的蕨草浸入梅子太太屋顶上的蓝花水缸,然后在纱罗帐下沉沉入睡了。

——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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