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进市里,就幸运地在大街拐角遇上了我的穷亲戚415。正巧我需要一个快腿车夫,于是登上了他的小车。再说,临出发的时候,在我的家庭成员之一陪伴下作最后的采购,对我也会是一种安慰。
由于没有午休时间跑街的习惯,我还不曾见过这座城市的街道在这令人想起热带国家的沉寂和门人的光照下,如此不堪日晒之苦,如此落寞无人。在所有店铺前面都张挂着白色帐慢,上面点缀着一些浅淡的黑色图案,诸如龙、标记、图腾之类,其怪诞中总透着某种说不出的神秘。天空太亮,光线也太强、太不留情,长崎从未显得如此衰朽、破旧、千疮百孔,尽管表面上糊着崭新的纸,尽管涂得花花绿绿。这些内部如此洁白无暇的木头小屋,外部却已发黑、蚀损、脱榫,蹩眉挤眼扮着鬼脸。仔细观察之下,到处都是鬼脸:无数古玩店铺面上,咧着嘴笑的丑面具在扮鬼脸;瓷人、玩具、偶像,扮着残忍的、鬼鬼祟祟的、怒气冲冲的鬼脸;甚至建筑上、宗教牌楼的中楣、成千个佛寺的屋顶——其屋角及人字墙歪歪扭扭,好像仍有危害的老猛兽的残骸,都在挤眉弄眼地扮鬼脸。
这些东西所具有的令人不安的强烈表情,与真正的人脸之几乎毫无表情恰成鲜明对比,我们一路瞥见的这些小矮人,脸上带着傻笑,在他们敞开的小屋的半明半暗中,耐心地从事他们精巧的手艺。跪在地上的工人,用一些难以辨识的小工具雕刻着这些可笑或下流猥亵的象牙制品,这些令人称奇的美妙货架,在某些欧洲收藏家中,引起了对日本的前所未有的重视。无所用心的画师,在漆器、瓷器上一挥而就地画些熟记在心或几千年的传统输入他们的头脑中的图画;技艺娴熟的画匠,画些类似糖先生笔下的那些仙鹤,或者无所不在的小小悬崖峭壁,抑或无穷无尽的小蝴蝶……这些面孔毫无表情,眼睛小得几乎看不出来的画师中的最微不足道者,也精通这种轻松巨似神来之笔的艺术绝招。这种艺术一步步渗入法国,在我们这个模仿成风的时代,已经成为我们廉价艺术品制造商们的重要财源。
我不知道,是否由于我即将离开这个国度,由于我和它不再有任何联系,不再有家,且脑子已有点转向别处,总之我似乎从未像今天这样把它看得这么清楚。而且比平时更觉得它又小、又旧,血气已衰,精力耗尽。我意识到它那种完全过时的古老,那么多世纪形成的僵化,不久它就会在可怜的滑稽可笑中,在与西方新事物的碰撞中消亡。
时间流逝,各处的午休渐渐结束,大街小巷又活跃起来,在烈日下,挤满了花花绿绿的阳伞。丑陋的人流开始移动,——简直是无法接受的丑陋,这身穿长袍、头戴圆顶帽或狭边草帽的小丑人的人流——重新开始作交易,重新开始为生存而斗争,在此地,这斗争如同我们工人区的同样激烈,且更加锱铢必较。
到动身的时刻,我对这礼貌周到、勤劳、灵巧、惟利是图,为体质的房弱、传统的小气和无可救药的装腔作势所损害的小个子民族,从内心只能找到稍带嘲弄意味的微笑……
可怜的表弟415,我有理由器重他。他是我那个家族中最优秀、也最没私心的人。我们的采购结束以后,他将车停放在一棵树下,因我的开拔十分动感情,耍想把我一直送上胜利号,以便在将我带走的舢板内照应我最后采购的一批物品,并亲自将这些东西搬进我的舱房。
离开日本之际,推独对他,我才发自内心地握了握手,而没有暗中窃笑。
毫无疑问,这个国家也和其他很多地方一样,在那些单纯的、从事体力行当的人们中,有着更多的奉献精神和更少的丑恶。
启航是在傍晚五点钟。
沿着船边,停着两三条舢板,阿妹们在那儿,藏在狭窄的船舱内,从极小的窗洞瞧着我们,由于那些水手,她们半遮半掩地躲在扇子后面,出于礼貌,我们的女人想要再看我们一眼。
还有其他一些舢板,上面一些不认识的日本女人参与了我们的启航。这些女人,一直站着,头上撑着饰有黑色大字和五彩云霞的阳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