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八日。

我原打算今早多睡一会儿,补一补昨晚欠的觉。

但是,刚八点钟,三个面目独特的人,在勘五郎先生带领下,深深鞠着躬出现在我的舱房门口。他们身穿深色图案饰有综子的长袍,头发很长,额头很高,面孔如那些过分专注于艺术的人那样毫无血色。他们的发髻上,十分潇洒地歪戴着一顶英国式的平顶狭边草帽;他们胳膊下挟着装有草图的纸板夹,手上拿着水彩盒、成捆的铅笔和极小的尖刀,只见锋利的刀尖正闪闪发光。

即使在刚被吵醒的惊愕中,我也一眼就看清了他们的整个形象,猜出了来和我打交道的是何许人。

一请进,”我说,“文身师傅先生们!”

这是长崎市最负盛名的几位专家,两天以前我就约他们了,当时还不知道要出发,既然他们来了,我就得接待。

由于在海上和其他地方经常接触一些原始的造物,我对文身产生了可悲的爱好。像带走那些奇珍异宝一样,我也想带走日本文身艺术——其手法之精细简直无与伦比——的一个样品。

他们的图样册在我桌上摊开,由我自行选择。那里面有适合于人的各个不同部位的奇怪图样:有些标记是适于胳膊和腿的,有些玫瑰花枝是适于肩膀的,有些怪模怪样的大鬼脸是放在后背中间的。为了满足某些顾客(如外国海员中的水手们)的喜好,甚至还有一些武器盔甲、美洲纹章和有套环图案的法国纹章,救世主在群星之中,一些格雷万①的女人像给措在有趣的报纸上!

①指素描画家A·格雷万(1827—1892)于一八八二年在巴黎创建的蜡人馆。

我看中的是一个极罕见的红蓝两色的怪物,约两指长,刺在我胸膛上与心脏相对的另一边,效果必佳。

经受了一个半小时的不适和痛苦。我平躺在我的小床上,把自己交给这几个人摆布,我绷紧肌肉,以忍受他们无数次隐隐然的刺扎。偶尔稍稍出血,使图案在一片红色里变模糊时,艺术家之一便赶紧用嘴唇来止血,我知道这是日本办法,是日本医生处理人或言的伤口时常用的方式,因而没有提出异议。

一项如石雕一般精巧细致的活计正在我身上慢慢进行,几只瘦骨嶙峋的手以平稳、熟练的动作在我身上耕耘。

作品终于完成了,文身师傅们以满意的神情后返几步,以便更好地端详,他们宣称这活做得漂亮极了。

我敏捷地穿上衣服动身上岸,以充分利用在日本的最后几个小时。

今天天气酷热,是九月份太阳最毒的日子之一,树叶已开始发黄,使这九月的来临带上某种忧郁的色调。早晨是比较凉快了,但早晨一过,仍然光照很强,暑气逼人。

像昨天一样,太阳正当头顶的时候,我沿着空无一人,只有光与静的小径,登上我那高高的郊区。

我悄没声地打开小屋的门,蹑手蹑脚,小心翼翼,生怕惊动梅子太太。

楼梯下面,洁白的席上,在一些小木鞋和小便鞋——它们总是散放在这过厅里——旁边,还有一套正待搬运的行李,我第一眼就认出了我所熟悉的那些优雅的深色袍子,细心地叠好,包在一些蓝色包袱里,四角拢起打着结。当我看见这些包裹之一露出存放信件和纪念品的盒子——这里面,上野为我拍的照片,如今和那些小阿妹们不同的小脸存放在一起——的一角,我甚至相信自己感受到一种短暂的悲哀。那长柄的曼陀林,装进了一个杂色丝绸套子,也已整装待发。这倒颇像某个茨冈人的搬迁,或者毋宁说,令我想起了儿时一本寓言书中的某张版画:那只整整一夏天都在唱歌的蝉儿去敲邻居蚂蚁的门时,背上背的正是同样的装备和长长的三弦琴。

可怜的小行李!……

我踮着脚尖上楼,听见上面我房间里的歌声,便停住了脚步。

这正是菊子的声音,歌声是快乐的!我狼狈不堪,十分扫兴,几乎后悔又回来这么一趟。

歌声里还夹杂着一种无法解释的声音:叮!叮!银铃般的声音,十分清脆,好似将银币用力掷在地板上。我很清楚这房子的共振往往夸大了声响,在中午的静寂中和在夜间的静寂中都一样。但无论如何,我得设法弄明白我的阿妹会干些什么。叮!叮!她在玩丢圆片,还是在玩跳蛤蟆,抑或是玩掷硬币清正、反面的游戏?……

这些都不是!我相信我已猜中了,我像印第安人那般小心翼翼,更加轻手轻脚地往上爬,想要最后给自己一次吓她一跳的乐趣。

她没有听见我进来,在我们那间空荡荡、白生生、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大房间里,照射进明亮的阳光,飘进了和煦的清风和花园里的黄叶。她独自坐着,背朝着门,身穿上街的服装,身旁放着她那粉色的遮阳伞,准备好去她妈妈家。

地上,摊着所有我昨晚按协议给她的那些美丽的皮阿斯特。她正以一个老兑换商的灵巧和技能,捻模、翻弄它们,将它们往地上掷,拿一柄行家的小槌,使它们在她身边有力地发出了了声,一面唱着不知什么鸟儿的浪漫曲,大概是她兴之所至随便哼出的……

好极了,我的婚姻的最后一幕图景,比我所能想象的还要富于日本特色!我直想笑……我是多么天真,昨夜她走在我身边时说的几句好听话,被凌晨两点钟的寂静和夜的全部魅力所美化的一句体贴话,几乎让我上了当。也罢,既非留恋伊弗胜于我,亦非留恋我胜于伊弗,在这个小脑袋瓜里,在这颗小小的心里,什么事也不曾发生。

我将她瞧够了的时候,便喊了她一声:

“嗨!菊子!”

她转过头,发窘了,因被人看见自己正从事这项工作而满脸通红。

然而她大可不必如此慌乱,因为我为此反而感到高兴,害怕让她伤心几乎使我有点难受,我倒更喜欢这次婚姻如它开始时一样,像闹着玩似的结束。

“你这个主意好,”我说,“谨慎一点总是必要的,你们国家有那么多心怀鬼胎的人,极善制造假币。你快在我走之前检查完,如果里面有假的,我很愿意给你掉换。”

但是不,她不肯在我面前继续干这件事。尽管如此,我还是在那儿等着,她有太多传统的、既定的礼貌,太多的礼仪,太多的日本规矩。她以总是穿着洁白袜套(大脚趾分开的)的小脚,轻蔑地将席上那一堆堆白色的皮阿斯特远远推开。

“我们租了一条密封的舢板,”她说,想改变一下话题,“我们,风铃草、长寿花、都姬、所有我们这些妇女,打算一道去看你们的船启航……你坐下,我求你待一会儿。”

“待下来,真的不行。我得进城买好些东西,你瞧,我们已经接到命令,所有的人三点钟都得回到船上,参加出发前的总点名。再说,我宁愿梅子太太还在睡午觉的时候溜走,你知道,我害怕又被她喊到小角落,引起某些别离时的伤心场面……”

菊子低下头,没再说什么,看见我决心要走,便起身送我。

她跟在我后面,既没说话,也没弄出声音,我们下了台阶,穿过阳光普照的花园,园中的矮树丛及畸形的植物,和屋子的其余部分一样,在炎热中似乎昏昏欲睡。

出门的时候,我停步作最后的道别,菊子脸上那伤感的噘嘴又出现了,比往日任何时候都噘得厉害,这无非是应应景,但很得体,如果不是这样,我会觉得受到冒犯的。

好吧,小姑娘,我们作为好朋友分手吧!甚至,只要你愿意,我们就吻别吧!我娶你是为了消遣,可能你并没很好地做到这一点,但你付出了你所能够付出的东西,你小小的身体,你的屈膝礼和一点儿音乐。总的说来,在你的日本同类中,你已经够可爱的了。谁知道呢,也许今后我有时候会间接地想起你,当我忆起这美丽的夏季,这些如此美丽的花园,以及所有这些蝉儿的合奏时……

她俯伏在门槛上,额头碰地,只要那条我将由此一去不回的小路上还能看见我的身影,她就一直保持着这表示最高礼仪的姿势。

在渐行渐远中,我又回头看了她两三次,但这纯粹是出于礼貌,为了恰如其分地回报她最后一次圆满的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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