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四日。

伊弗把他的银哨子掉到海里了。可他驾船时绝对少不了哨子。于是我们在城里整整跑了一天,在菊子和她的两个妹妹——阿雪小姐、月子小姐带领下,去另买一只哨子。

在长崎这可是很难找到的东西,想用日语解释清楚尤其困难,一只航海用的哨子,有固定的形状,弯弯的,顶端有个小球,以便使长官发布命令的强音和颤音变得更加抑扬。一连三个小时,人家把我们从一个铺子打发到另一个铺子。他们作出完全听明白了的表情,用铅笔在丝光纸上为我们写下某些商店的地址,我们想必会万无一失地在那儿找到我们所需要的东西。于是我们满怀希望出发,跑去受一次新的愚弄,我们那些气喘吁吁的车夫已经弄得晕头转向了。

人们很清楚我们要的是某种能发声、能发出乐音的东西,于是给我们拿出各种形状的、最意想不到、最稀奇古怪的乐器:诸如尖音刺耳的小笛,唤狗的哨子、喇叭之类。人们给我们出的主意总是越来越离奇,以致最终只能引起我们哈哈大笑。在最后一处地方,一个日本老眼镜商,看上去十分精明,十分干练,他到铺子后面去找,然后给我们拿来一个从沉船上弄来的汽笛。

晚饭以后,最重大的事是,正当我们风雅的游逛结束,走出茶舍,准备回程时,意外地遇上了瓢泼大雨。正巧我们今天人多,邀了好几位阿妹同游。老天爷连个招呼都不打,突然像打翻了水罐似的下起雨来。雨一落下,我们的队伍立刻溃散。阿妹们一面四散逃跑,一面像鸟儿般轻轻叫唤,她们逃进商店的门洞,跑到人力车的车篷底下。

不多一会,店铺都急急忙忙关了门,街上湿淋淋、空荡荡,几乎一片漆黑。纸灯笼淋湿了,浇灭了,好可怜的样子。我发现自己不知怎的,在一个外突的屋檐下,紧贴着一面墙,只有我的表妹草萄小姐单独和我在一起,她因为漂亮袍子给淋湿了,正在哭呢。这个城市在我眼里突然显得一片凄凉,在一直不停的雨声中,一切都溅上了泥浆,承溜里的水声,在黑暗里发出小溪流般的轻声呻吟。

暴雨很快就结束了。小阿妹们像小耗于一样,纷纷从她们躲藏的洞里钻出来,互相寻找,互相呼唤,每当她们招呼远处的什么人时,她们的细嗓门总有一种拖长的、忧郁的、异样的声调:

“喂!月子……子……子小姐!!”

“喂!长寿花……花……花……太太!!”

她们互相呼喊那些古怪的名字,在变得寂然无声的夜里,在夏天大雨过后湿润的空气所形成的回声中,这声音无限地拉长着。

终于,她们全都互相找到了,聚齐了,这些眼睛细细、头脑空空的小人儿;我们全都淋得落汤鸡似的重新爬上修善寺。

伊弗第三次睡在我们身边,在我们的蓝色纱帐下。

半夜刚过,我们楼下就响起一阵嘈杂声,原来是我们的房东去远处一座慈善仙子的庙里进香回来了(梅子太太固然信奉神灵,却也敬重这位据说十分关照她的青年时代的仙人)。转眼间,我们看见阿雪小姐像箭一般地冲上楼,用一只精美的小托盘送来一些祝过福的糖果,是在那边寺庙门口专为我们买的,必须马上吃掉,以免失效,我们还没摆脱半睡眠状态,便一面连连道谢,一面吞下了这些又甜又辣的小东西。

伊弗睡得很安静,这次既没用拳头敲壁板,也没用脚踢。他把表挂在涂金的佛像的一只手上,为了在佛灯的照耀下,整夜都能看见钟点。他一大早就起身,问道:“我昨夜安静吗?”他急急忙忙穿上衣服,惦记着集合点名和值勤。

外面,想必已经天亮了。年深月久,我们的壁板上已有了一些小洞,早晨的光线就从这些小洞射进我们的房间,房间仍按夜里的格局关闭着,光线在空气中划出一条条模糊的白道。过一会儿,太阳升起时,这些白道会延长,且变成美丽的金色。蝉儿已开始奏乐,公鸡也已打鸣,梅子太太转眼就要开始唱她那神秘的歌。

此时菊子,出于对伊弗君的礼貌,点燃了一盏灯送他。她穿着夜里的睡袍,把他一直送到楼梯底下,我甚至仿佛听见他们分手时亲吻的声音……我知道,在日本这不算什么,这是常有的事,人们已习惯了。不论在哪儿,头一次走进别人家,就可以抱吻随便哪些个小阿妹,任何人不会对此说长道短。但,不管怎样,伊弗是在没有其他人在场的情况下和菊子单独相处,他应当更好地理解这一点。我为他们常常单独一起呆在家里的那些时间感到不安,我甚至想到,今天我要,并不是侦察他们,而是坦率地对伊弗说出来,以便做到心中有数……

……楼下,突然,啪!啪!两下清脆的击掌声,这是梅子太太在提醒伟大的神灵。立刻,她的祈祷声响了,带着鼻音的假声,滔滔不绝,尖锐刺耳,就像一只闹钟,时辰一到,就响起那毫不留情,令人恼火的铃声,就像控制机械声音的弹簧一松开,声音便源源而出一样。

“……世界上最富有的女人……啊!天照大神,在贺茂川内洗净我的污秽……”

这奇怪的、不再像出自人类的颤音,分散和改变了我的想法,在这睡醒的时刻,它几乎很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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