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日。

一个偶然的机会为我们赢得了一种出奇而罕见的友谊,即与跳龟寺住持们的友谊,上个月人们就是在这个寺庙举行了隆重的朝圣活动。

此时这儿周遭的落寞寂寥,不亚于节日晚上的热闹拥挤。在白天,我们惊讶地发现,那些晚上看上去虎虎有生气的宗教器物,竟是些死气沉沉的破烂。为岁月所磨损的花岗石阶梯上空无一人,颜色和金漆已蒙上尘土的豪华牌楼下也不再有人通过。要到达寺庙,必须穿过好几个一层层排列在山坡上的荒凉院落。好几道雄伟的大门,一级又一级,越来越高地凌驾于城市与人间的喧嚣之上,进入了布满无数坟茔的寺庙辖区。所有的石板,所有的围墙上,都长满苔藓和墙草。陈年古物的灰暗色调,像一层厚厚的尘土遍布各处。

第一个偏殿里,供着一尊带莲花座的大佛,这是一座十五至二十米高的全身偶像,高踞于巨大的青铜底座之上。

终于,有着两根传统立柱的最后那座牌楼矗立在面前,寺院的两个门神,一左一右地站着,像野兽一样,各自关在一个装有铁条的笼子里。他们摆出愤怒的姿态,举起拳头作打人状,脸上还带有冷笑和凶狠的表情。他们身上满是用嚼碎了的纸做的小球,人们隔着铁栏杆把它们扔进去,它们便像白色的斑点一样,粘在他们巨大的肢体上。这是信徒们为平息他们的怒气,向他们递送祷词的一种方式。这些祷词是由虔诚的和尚们写在柔软的小纸条上的。人们从两个假人中间通过,进入最后那个院子。我们那些朋友的住房就在右首,对面是佛寺的大厅。

铺着石板的院子里,青铜高脚灯台高得像小塔,几株百年老铁树,新长出一簇簇碧绿的羽叶,多重的叶茎,如巨型多枝烛台的枝条一样,以繁复的对称形式排列、大殿的正面完全敞开,殿堂既深且暗,金色作底的内壁不大清晰,愈到暗处,就愈看不见了。最靠里的部分,立着菩萨们的坐像,从外面,可以模模糊糊瞥见他们双手合十作冥想状的姿态。他们前面是祭台,摆着一些极精致的金属花瓶,里面挺立着几束茎梗细长的银色或金色的莲花。我们一进门就闻见棍香的美妙香气,那是和尚们在神灵面前不断点燃的。

我们的和尚朋友家里(进去向右拐),要想让人领进门总是很麻烦的。

一个属鱼类,但却有角和爪的怪物,被铁链拴住,高悬在他们的门上。最弱的一阵微风就能让它摇来摆去,轧轧作响。人们从它下面经过,走进第一个又高又大、勉强照亮的大厅,在那儿,一些涂金的偶像、钟,以及种种不可思议的圣器,在各个角落闪闪发光。

一些小修士或唱诗班儿童模样的孩子,不大好客地走上前来,问我们要干什么。

当我们向他们解释,我们想要受到接待,看看谁能出来见我们时,他们惊讶到极点。

“松尾君!!道田君!!”他们连连地说,“噢!不,没办法见到他们:他们在休息,或者,在静修。奥里玛斯!奥里玛斯!”为了让人更好地理解,他们边说边双手合十,比划着跪拜的样子。(他们在祈祷!深深地祈祷!)

我们坚持,益发大声嚷嚷,我们脱了鞋,摆出拿定主意非进去不可的架势。

最后,松尾君和道田君来了,他们从那边,从寺庙的清静的内室走来,身穿黑色袈裟,脑袋剃得溜光,面带微笑,亲切和蔼,连声道歉。他们向我们伸出手,我们便赤着脚——像他们一样——跟随他们穿过一长溜铺着洁白无比的席子的空房间,一直走到他们神秘的住宅深处。厅室一个连着一个,彼此之间仅用竹帘相隔,竹帘编织得极为精致,用木球和红丝线制作的螺旋形流苏卷起。

所有的内部装修都使用同样的新鲜黄油色木料,以极度的准确精工细作而成,没有丝毫装饰,没有任何雕刻;一切都像是全新的,不曾动用过的,似乎从来没有被人类的手触碰过。在这有意造成的光秃无饰中,隔相当一段距离就有一只精致的小矮几,其镶嵌之美妙,令人叫绝。这些矮几用来置放古老的青铜人像,或者插花的花瓶。墙上挂了几幅名家的写意画,是用中国墨汁在裁得整整齐齐的灰色长条纸上模模糊糊地洒泼而成,但用作画框的仅仅是一根小棍。此外什么也没有了,没有椅子,没有坐垫,没有家具。这是刻意追求的简朴、虚无作成的高雅、难以置信的洁净无疵的顶点。

此刻,我们随着和尚们,在一间连着一间的空荡荡的房间里走着,想起在法国的家里,小摆设实在太多了,我们突然对那种过分的充盈和堆砌产生了反感。

这伙悄没声地不穿鞋走路的人停步的地方,就坐的地方,完全处在半明半暗之中,是一个朝向一片人工景点的内院阳台,颇像一个井底,这是个地洞般的园子,到处突兀着压顶的高山,仅从上面得到一线朦胧的微光。这倒可以冒充自然天成的大峡谷,在那儿可以看见山洞、巉峻的峭壁。激流、瀑布和小岛。那些树木,不知用了什么日本办法,都变得十分矮小,它们结节的、蜕皮的枝干上,长着极小的树叶。暗绿陈旧的总色调,和这儿的整体十分协调,这地方肯定已有上百年的历史了。

一群群金鱼在清凉的水中游来游去,一些小乌龟(很可能是会跳的)在花岗石小岛上睡觉,石头的色调和它们的背壳十分近似。

甚至有一些不知从哪儿来的蓝色蜻蜓,甘冒掉进水里的危险,轻轻抖动着翅膀,停在那些极小的睡莲上。

我们的和尚朋友,虽然有一点教士的油滑,却是由衷地笑着,是那种老实孩子的笑。他们身材肥胖、面颊丰满、剃着光头,他们什么都不忌,而且相当爱喝我们的法国酒。

我们东拉西扯地聊天。在他们的小瀑布平静的流淌声中,我大着胆子在他们面前用生硬的日语说话,成功地尝试着运用动词时态,诸如:愿望式,让步式,假定式等等。他们一边闲聊,一边应付宗教事务,例如给附近的下属佛寺下达盖有复杂印章的指令,或者用毛笔写些治病的小祷词,好让离得远的病人嚼成小团。他们像女人一样,用又白又胖的手扇扇子。当我们品尝了本地出产的各种带有花香的饮料后,他们又让人拿出一小瓶本笃会或查尔特勒修道院的甜烧酒。他们对西方同道酿制的这些酒评价很高。

他们到船上来拜访我们时,为了看我们带插图的报刊——例如《巴黎生活》——上那些世俗的图画,不惜在他们的扁鼻子上架起大圆眼镜。图片上出现女士们时,他们甚至带着某种程度的殷勤,让手指慢些翻动。

他们的大寺庙里不时举行壮观的宗教仪式,如今我们在那儿已属被邀请之列。锣声中,他们在那些偶像面前按规定的仪式人场,二十或三十个身着盛装的主祭,跪拜、击掌,灵活地走来走去,很像一种神秘的四组舞舞步……

哎!这神殿徒然盖得这么高大、昏暗,这些偶像徒然装饰得这么富丽堂皇……在日本,从来只能有勉强算得上伟大的东西。在一切事物的深层,总存在一种无可救药的小气,一种令人发笑的东西。

而且,总有妨碍人沉思冥想的听众,我们总能从中发现若干熟人,有时候是我的岳母,有时候是一个表妹,有时候是昨天卖给我们一只花瓶的瓷器商人。非常可爱的小阿妹们、装模作样的老太太们走进来,带着她们的烟盒、颜色涂得极刺眼的阳伞,还有她们轻轻的叫唤,她们的屈膝礼、她们唠唠叨叨,相互恭维、蹦蹦跳跳,要她们保持严肃实在是天底下最困难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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