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七日,星期二。

整个白天,我们,伊弗、菊子、阿雪和我,让四个腿脚麻利的人力车夫拉着,在积满尘土、光线暗淡的几个区游逛,去旧货铺里搜寻古董。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菊子大概已经发现,从早上开始,她越来越让我厌烦,于是嘴巴噘得老高,觉得自己病了,要求今晚让她到她母亲毛茛太太那里睡觉。

我诚心诚意地表示同意,让她走了,这小阿妹!阿雪会通知她的父母,他们会关好我们的房间。伊弗和我,我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度过晚上,用不着在背后拽着任何阿妹。之后,我们可以回到胜利号自己的舱房里睡觉,不必去爬高。

我们俩首先想去一家高级茶舍吃晚饭;但不可能了,到处都客满,所有的纸板套房,所有用机关、用滑槽隔出的单间、所有小花园里隐蔽的角落,都坐满了日本男人和日本女人,正在吃一些其小无比的食品。许多年轻的纨持子弟正举行精美的聚餐会,雅座里有音乐,还有舞女。

原来今天是跳龟寺大朝圣节的第三天,也是最后一天——我们前天已经看见了开头——于是乎整个长崎都在吃喝玩乐。

奇蝶茶舍也已客满,但我们在那儿人缘极佳,人们设法在小湖,在金鱼池的上方架一块活板,就在那儿,在喷泉的令人惬意的清凉中,人们给我们端上晚餐,泉水则仍在我们脚下淙淙地流淌。

饭后,我们随着信徒们再次登上大庙。

上面,仍是同样的奇境,同样的面具,同样的音乐。和前天一样,我们随便坐进一顶帐篷喝那些小而奇的,有着花香的冰霜饮料。但今晚我们是单独去的,没有那群有着熟面孔的阿妹,在这狂欢的人群和我们之间,她们好像是一道连接线。由于她们不在场,我们便愈加被排斥、被孤立在这群怪物的恣情享乐之外;置身于他们之中,我们似乎有一种失落感。那儿总有着青蓝色的背景,长崎为月光所照亮,水面泛着一片银光,仿佛是悬在空中的一重朦胧的幻象。在我们背后,敞开的大殿内,和尚正在佛铃和木鱼声中举行祭礼,从我们所在的地方望去,他们活像些小木偶,有的跪成一行,像一些不会动弹的木乃伊,其他的在立着神像的描金内壁面前,迈着有节奏的步子。今晚,我们没有笑,也很少说话,只觉得比第一晚获得的印象更加强烈,我们只是瞧着,力图理解……

突然,伊弗回过头来说道:

“兄弟!……你的阿妹!……”

果然,菊子就在他身后,她几乎蹲在地上,藏在一只半虎半犬的花岗石区兽的爪子之间,我们那不稳固的帐篷就支靠在那只巨兽身上。

“她像只小猫,用指甲抓我的裤腿,”伊弗惊喜地说,“噢!完全像只小猫!”

她躬着腰,非常谦卑地俯身行礼,她胆怯地微笑着,害怕受到不好的接待。我的小舅子阿竹的脑袋也冒出来了,在她的脑袋之上,也微笑着。她带着他,让他跨坐在她的腰部,这个小阿哥总是可爱无比,连同他的光头,他的长袍,他的丝质腰带上的那些花结。他们俩都瞧着我们,急于想知道我们会怎样看待他们这次出游。

天哪,我一点也不想让他们难堪,相反,他们的出现让我很高兴。我甚至觉得菊子以这种方式回来,还想到带阿竹君来参加狂欢,实在是太好了,虽然,说实话,这副模样够平民化的;她把他捆在背后,像那些穷苦的日本女人带孩子一样……

好啦,让她坐在我和伊弗中间,让人给她端来她那么爱吃的甜豆加冰雹。然后,把漂亮的小男孩抱到我们膝盖上,让他随心所欲地吃糖果和甜食。

晚会结束,到了该下山的时候,我们也该走了。菊子重新让她的小阿竹骑到背上,开始上路,在重负之下,她弯着腰,身体前倾,在花岗岩台阶和石板路上,吃力地拖着她那灰姑娘的木鞋。……是的,这种姿态确实很平民化,但这是就平民一词最好的词义而言,这里面没有任何令我不快的成分、我甚至觉得菊子对阿竹君的喜爱是质朴而动人的。

何况,不能否认日本人的这一面:对小孩子的爱,以及逗他们乐、引他们笑、为他们创造有趣的玩具、使他们在幼年感到快乐的本事,还有为他们理发、打扮他们、突出他们身上最令人开心的模样的专长。这便是我在这个国家里所喜欢的唯一事物:娃娃以及人们善于理解娃娃的那种方式……

路上,我们遇见了胜利号的那些结了婚的朋友,他们看见我和这么个小男孩在一起十分惊讶,便拿我开玩笑,问道:

“你们已经有儿子了吗?”

到了下面城里,在通向她母亲家的那条街的拐角处,我们作出向葡子告别的样子。她微笑了,犹犹豫豫的,说是她已经痊愈了,想要回山上我们自己的家去。这可不是我计划之内的事,我承认……不过,我若拒绝就太缺乏风度了。得!先把小阿哥送回他妈妈那儿去,然后我们再在一盏从阿清太太那儿买来的新灯笼的微光照耀下,开始艰苦的攀登。

可是又遇上了另一个难题:这个小阿竹,他也要上我们这儿来!他非要我们把他一块带走不可。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嗨!这可不行!……

然而……节日的晚上,总不该让他哭鼻子呀,这个小阿哥……好吧!我们找个人去通知毛茛太太一声,免得她不放心。而且,由于待会儿去修善寺的小径上不会有别人,不必怕人笑话,在摸黑爬山的过程中,伊弗和我,可以轮流把小家伙驮在背上……

我本不愿今晚拽着一个小阿妹重新登上这条路,瞧吧,为了再添一份负担,还得在背上驮一个小阿哥……多么嘲弄人的命运!……

由于我事先通知过,家里已经关门上锁。没有人等门,只能大声敲门。菊子于是使出全部气力高喊:

“喂!乌海桑……桑……桑①……!……”(即喂!梅子太太……太……太……!……)

①即日语的“囗”(san),音“桑”,系对人的尊称,不分性别,译为君、先生、太太、小姐……均可。

我从来没听见过她的小嗓子里发出过这样的声音。拖着长声的呼唤,在夜半时分无法解释的回音中,有一种那么陌生、那么意外、那么异样的声调,竟给我一种遥远和尘世尽头的感受……

梅子太太终于出来给我们开了门,她半睡半醒、慌慌张张,头上包了一块夜里用的蓝底上有几只白鹤嬉戏的布头巾,被头发撑得鼓鼓的。她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用指尖捏着她那盏花灯的长柄,一个一个地察看我们的脸,以验明正身,可怜的太太,看见我带回的小阿哥后,还没能镇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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